天将亮,稀疏的星鬥同天際的煙火一同明滅。起來燒早香的爆竹聲已和夜半辭歲的爆竹相交接。
草木皆兵的宮裡風平浪靜,除了七公主落水,就再未發生其他事。
同皇上一道守歲的大臣們各自歸去,要等到正月十六開朝。
正月十六開朝,怕是有好多事要議了。
李承琪忍着怒氣回到淮王府時,随即就從偏廳過來一侍衛。
他單膝跪地,垂頭不語。
李承琪手中拿着一個玉把件,驟然捏緊,指甲上的血色霎時退散,隻剩下猙獰的月牙白色。
“殿下……”來者聲音帶着顫意。
“還有什麼壞消息,直說罷。”李承琪壓抑着自己的怒氣。事未成時,終究還是要用這些人。
聽來人說完,鐵青着臉的李承琪陰郁的神色又沉了三分。這侍衛不是旁人,正是上回李珺珵被李承琪控制時,他安排在李珺珵身邊的細作,名蔣平。
孫武回宮之後,宮裡的侍衛大換,長慶宮那邊更是輕易不讓人靠近。
幸而這麼多年他培養了不少人,隐藏在宮中的各個角落,李承瑜那個殘廢終究成了一個無用之人,李承瑾一個不成氣候的,加個明月,三個人以為不讓旁人近身,就能無虞了嗎?有句話說得好,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蔣平見淮王陰晴不定,将頭垂得很低,告訴他兩個消息:第一個是柳文暄被兩個高手救走,他埋伏在潼關所有的殺手全部被滅;第二個是宮中派去刺殺李珺珵的太監小葉子不見了,他的親信羅公公也不見了。
“什麼叫不見了?”李承琪側過身來,冷冷看向跪在地上的蔣平。
蔣平方才還算得淡然,此際,淮王的聲音全然變了,手中的把件似乎十分硌手,可能在眨眼之間,這玉把件就會砸到他頭上來。
蔣平将頭顱垂得更低。
李承琪睥睨着他,最後低聲道:“去忠信侯府,讓楚侯爺過來見本王。”
聽到此處,蔣平微微吐了口濁氣,躬身退下。
李承琪眼中已布滿血絲,不盡然是因守歲之故。長安風雲瞬息萬變,他眼下很是後悔,當初孫武回來時,怎麼沒能将孫武除掉。
昨夜父皇讓陳儀進宮,拿着亢龍锏,是準備和他兵戎相見了嗎?不,父皇不會如此沖動的,即便父皇對當今這位皇後不似故皇後那般深情,到底也是有情誼在的。隻要皇後還在他手裡,皇帝無論如何也會投鼠忌器。
這群人如果真打算魚死網破,他也不介意奉陪到底。
他看向隐藏在屏風之後的紅衣人,冷聲問:“上回讓你按照畫上之人找一個容貌相似的女子,可有着落。”
紅衣男子柔聲道:“殿下,那畫被李珺珵塗了滿幅的血污,已難以看清畫中之人的真容,按照畫上的找了給忠信侯和忠順侯看過,都說不像。”
李承琪哼笑一聲,停了半晌的手又開始把玩那玉把件:“在金州之時,我曾遠遠見過那人的身影,沒有說能達到傾國傾城的地步。”
“殿下怕是忘了,此人能令有龍陽之好的藤原轉性,他身邊也曾有牡丹和千秀夕櫻這樣國色天香的大美人。”紅衣男子依舊細聲細氣,不緊不慢。
“你不知,藤原此人天生長着反骨,誰越是和他作對,他就越想玩弄誰。”
“要說長着反骨,千秀怕是甚于任何人,藤原三番五次叮囑不許殺文天素,千秀還是把文天素給殺了。也正是因文天素之死,您和藤原的交易便就此結束。他離開中原時,似乎心頭頗不忿,若是沒有文天素之死這一茬,藤原目前還是您的股肱之臣啊。”紅衣男子溫柔的聲調中帶着一絲調侃。
若是當初能活捉文天素,不怕控制不了李珺珵。可惜李承琪心思太狠,能殺人,絕不給人有活的機會。
李承琪後來多次想到此事,也曾懷疑自己是否錯了。文天素一死,他失去了藤原這個最大的幫手,也沒能按照預想中的控制住李珺珵,而今又失去了挾天子令諸侯的機會。他想了想,向紅衣人道:“你去将忠順侯請過來。”
“殿下就以為這兩個人可靠嗎?”紅衣人幾乎是嘲諷的語氣。“我可曾聽聞,文天素救過蕭風,蕭風也曾因文天素之死,跟您争執過一回。傳聞文天素是個傾國傾城且足智多謀的女子,醫術堪稱國手,這樣的人物,能令堂堂秦王殿下李珺珵折腰,難道就不能令蕭風心動?而今潼關的埋伏為何沒能除掉柳文暄,又是誰遞給柳文暄的消息,殿下可曾想過?”
“蕭風此人我還是知道一些的,他即便不是忠順于我,也終究和李家的王朝勢不兩立,他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女人于他而言,隻不過是最下賤的東西。”
“殿下可終于說到點子上了,蕭家是想覆滅整個李氏王朝,難道殿下登基之後,就不是李氏王朝?”紅衣人攏了攏袍子,氣定神閑,“殿下,您可曾想過,您這麼多年韬光養晦,為了什麼?是金州一役?還是原打算除夕之夜的宮變?而今皇上也醒了,陳儀為了裝瘋賣傻,不惜吃茅廁裡的屎。殿下自以為忍辱負重,其實也不曾有人真正将殿下逼到絕路上,說來,你所經受的痛苦,不是旁人給的,是你自己給的。”
李承琪已有些怒意,他冷聲道:“你能今日與我這般說話的地位,你可别忘了,是誰給的。”
紅袍人長長沉了一口氣,語氣中帶着笑意,道:“李承珉何以敗,李承璎何以敗,殿下難道都忘了嗎?這一年來您大權在握,生殺予奪,無所顧忌,殿下難道沒發現方才蔣平傳話時渾身顫抖嗎?您以前的禮賢下士哪裡去了,還是,在高位待太久,真的會改變心性?”
李承琪憤怒不已,胸腔中竄着的怒火似乎就要呼之欲出。想了片時,他還是忍住了。沉默了半晌,他才問:“你覺得該如何做?”
“殿下若要用人,就要用人不疑,若想得天下,則必須有天下之心。”紅衣人放下鬥篷,年輕的五官被燭火照得更加俊朗。
“卓群,你不愧是三舅最出色的兒子。”
“出色有什麼用,這麼多年我也不還是被卓然的光輝所覆蓋,别人隻曉得他,哪裡看得到我。”喬卓群略有怨言。
李承琪拍了拍他肩膀,道:“這一年來,确實是我太過心急了。等了太久,總怕在最後關頭初意外。”
“殿下才二十出頭,李珺珵現下的樣子,也成不了氣候。”喬卓群笑了笑,眼睛眯成一條縫,臉上露出淺淺的酒窩,他續道:“方才那話,是祖父讓我轉告你的,他說,接下來就不要輕舉妄動了,拼實力,你也并不比秦王差,若是因這些事落下把柄,反而無翻身之地。”
“外公為何不來?”
“他說以後還是少往您這邊走動了,卓然離家出走,婉妍離家出走,他老人家近來也憔悴不少。”
“婉妍還沒有消息嗎?”
喬卓群搖了搖頭。
外頭天已放亮。
風雪微止。
天素昨夜陪着藤原熬到半夜,實在支撐不住,昏迷過去,一直昏睡到此時。
除夕夜的盛景,确實是她多年不曾見過的熱鬧。可惜,身處流落之地,眼前所見越是繁華,心中越是寥落。
藤原用藥,讓她年三十支撐到子時,正月初一一大早,又給她灌了藥。
确切地說,是人血。她雖昏迷着,卻能感受得到。
她算是看到過幾回接觸她人的下場了,身體潰爛得不像樣子,三五日便内髒開始腐爛,最後化為一灘血水。
藤原是個怎樣的怪物呢?用人練毒,用人練藥,失敗一次,便是一條人命。而今他開始用人血當藥引子,企圖控制她。若她沒猜錯,這人血都是按照他培養毒人相反的法子培養出來的藥人,但卻是個半成品,這類人應該和她一樣百毒不侵,也和她一樣,活不了多久。
這法子,大概是千秀想出來的吧。
怪不得藤原舍不得殺千秀,這樣的天才人物,等閑是遇不到的。
年初一一大早,藤原族的各個地方主事的高官帶着一年的貢品前來觐見,藤原一早便去了宮中,過了晌午才回來。藤原部作為東瀛最大的貴族,差不多手握整個東瀛三分之二的财政權利,故會被天子賜宴。
新年第一宴在這裡十分慎重,類似中原的年夜飯。是以,來者并不單單隻有藤原部,各大家族也會派人參加以示對其地位的順從,如有不來朝見的,則會當做反叛力量,發兵除掉。如此一來,藤原家的新年夜宴,氣勢定然在衆大家族和王之上。
如今二十幾歲的藤原,是東瀛朝堂上最為春風得意的青年才俊。東瀛諸大家族都争相把女兒嫁給他。因此,為了打消那些人的攀附之心,他選擇在封地朝見之時讓天素出來坐在女主人的位置上,一則表示這藤原的女主人已經定下,一則表明他們藤原家族的穩定。
藤原和天素在主位上,天素因身體根本動彈不得,她身體被透明的絲線吊着,梁上有幾個人提着操控她身體的絲線,等待藤原的示下。這些流程,昨日已排演過一次了。即便是她昏迷,也能跟随藤原一道,撐過整場夜宴。
此時的她,真似一個提線木偶,被暗處之人操控着一舉一動。天素也沒力氣反抗,由着暗處之人按照藤原的提示,提着她手臂與藤原一道跟臣下敬了一杯酒,餘下的隻是看着藤原應酬。
宴會直接到三更天交了更鐘,藤原府邸燃起煙花,還有些人在表演煙火,熱鬧非常。藤原設了華帳,與天素同在華帳之中觀看焰火。
天素雖喝了人血解藥,也不能撐許久,到三更天她已萬分疲憊,直至昏迷過去。
“晚上撐了三個時辰,這人血藥引果然有效。”藤原像是欣賞自己的獵物一般盯着天素。
他扶起天素靠在自己懷中,用狐裘簇擁着。囑咐下人華帳擡回她寝宮。
十六擡大轎四平八穩,不讓裡頭昏睡的人受一絲一毫颠簸。
到了府前,藤原将天素抱到榻上,蓋好被子,自己又在一旁默默的欣賞起來,那樣絕世的容顔,那眉睫似遠山含黛,缭繞在雲霧之間,此情此景,怕是隻能在夢中出現。
“你終究還是我的,你也隻能是我的。”藤原對着昏迷的天素喃喃自語。
寒風料峭,雪花片片。
少年人坐在木船上,伸出手,看着遠處的燈火,眼眶逐漸濕潤。
與陳敬之分别時,他衣衫還算得完好,眼下,衣擺都稀稀疏疏犬牙不齊,且短了許多。
從閩地,到夷洲,到琉球,再到東瀛,本是他極其熟悉的路途,卻不想半路遇到風浪,他漂流到一處荒島上。在那裡,他救了一隻狼。
他認得那隻狼,那是姐姐養的。
等灰狼的傷養好,他順着琉球群島,終于到達東瀛本土。
灰狼盯着遠處燈火一動不動,它骨瘦如柴,高大的骨架反襯得它更加威嚴。
遠處燈火闌珊,天朗心中有些說不出的忐忑,姐姐,真的還活着嗎?
“小輝,你跟着到這裡來,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天朗撫着灰狼的頭,它身上有被人打過的痕迹。他還記得那天夜裡,灰狼獨自跑掉,會不會是聞着氣味跟着他們上了船,但最後被發現,将它丢入大海裡了?
那還是永甯二十三年冬,這頭狼又在這荒島上掙紮了多久呢?
天朗坐在船舷上,将灰狼拉過來抱住,蹭了蹭,好像是從一頭狼身上看到遍體鱗傷的自己,希望找到心中那一處依靠的港口。
一人一狼很快上了岸,灰狼嗅覺過人,一上岸就警覺起來,東嗅嗅,西聞聞。
東瀛地界,他再熟悉不過,眼下年節上,藤原很可能在京都。天朗帶着灰狼馬不停蹄,一路趕往京都。
不過三日功夫,便到了京都。
天朗在暗中觀察了藤原府數日,藤原府戒備森嚴,他身手了得,夜間出入藤原府,并未有人發現。隻可惜,藤原府防備太嚴,難以窺察。他不知,天素的住所,在藤原府的正中央。偌大的藤原府,若是貿然進去找,暴露了反而不好。
京都全是藤原的眼線,他将灰狼留在一座破廟裡養傷,自己單獨行動。灰狼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氣息,想要跟着,奈何它受傷确實嚴重。
天朗發現,藤原每天過了晌午便會駕馬車出門,至于馬車裡面有别的什麼人,他不得而知。養傷的灰狼逐漸恢複,聞着味道,确定那就是主人。
它回到破廟時,對着剛剛回來的貪狼一陣狂吠。
天朗知道,灰狼是在告訴他,找到主人了。
見那狗模狗樣的狼氣急敗壞在地上刨土,天朗無奈歎息,他蹲下身來,拍着灰狼的背,道:“你傷得太嚴重,且這麼大塊頭,容易被人發現,這事,隻能由我來主導,你可不能輕舉妄動。”
像是在和人說話一般。
灰狼十分煩躁,前腿怼在地面,恨不得将地面咬破。
“我一定會想辦法救出姐姐。”天朗低聲道。
灰狼又狗叫了幾聲。
一連數日,天朗日日夜探藤原府,終于發現府中央有處安排了二十個侍女伺候。
天素被關在藤原寝宮附近的宮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