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和初一熬了兩宿,對她身體損傷極大,中途藤原以為千秀是故意的,抽了她一次。千秀告訴他,先前對文天素用藥太猛,眼下想把一個垂死之人救活,又讓她醒着消耗精神,是他自己的錯,怪不得旁人。
藤原也知道是這個緣由,卻不願承認。
從初一,她一直昏迷着。
這十來日,都是千秀幫忙調理的人血解藥,每三個時辰喂一次,夜半也不能停歇。也是因此,天朗才有機會一探究竟。
藤原每日早中晚都回來探視一次,夜半不會來,這會子,他終于等到一個契機進入内殿。
寝殿内十分素雅,所有布置都是藤原一貫喜好。繞過三道屏風和簾幕,便是内寝。隐隐約約的梅花香味缭繞在寝殿之中。
侍女們站在廊下,一個個噤若寒蟬。
寝殿裡頭,倒是一個人都沒有。
天朗小心翼翼,他亦知道藤原是多麼警惕的一個人,說不定忽然就會出現在他身後,頃刻将他碎屍萬段。
他順着簾幕,極其小心,繞過第三道屏風,對面正是鋪在地上的床榻,他甫一看到躺在地上那毫無血色的臉,渾身的血脈仿佛霎時間被冰凍住,冷,身體不由自主的抽搐……
榻上躺着的那個人,就那麼瞧着,看着那個人,面色蒼白,唇色烏青,眼睫毛一動不動,整個人毫無一點生意,面頰凹陷,瘦得不成形。
隻有那略微起伏的胸腔,證明這個人還是活的。
她真的在這裡……
姐姐……忽而腦海中浮現兒時姐姐抱着她的情形,教他背四書五經。
從永甯十三年到永甯二十五年,十二年了。
那時候她大概也就四五歲,日日和李珺珵形影不離。
好模糊的影子啊,記憶深處的一草一木,仿佛被年月的侵襲,都褪了色,淡到模糊。
“姐姐……”沒想到在世上,我還有一個親人……
天朗竭力克制住悲傷,眼下,不是義氣用事的時候,他需要冷靜。
眼淚順着他臉頰滑落,金州城破那一日,她遭萬箭穿心,後來被埋,又被藤原帶走。
藤原曾提過假死藥,卻未曾聽說有人試用成功的。且假死藥并不足以支撐三日,藤原又是如何能夠起死回生的?
四下寂靜,天朗迅速走到榻邊,給天素把脈,脈象很是微弱,像是經脈盡斷,又像是操勞過度。
“姐姐……我是天朗……”
昏迷着的人手指微動,似乎聽到他的聲音。
“姐姐,我是天朗啊……”
天素雖一直處在昏迷之中,她的意識卻是十分清醒,隻因她身上的血幾乎重新換了一遍,而死亡之後的身體,尚未真正複活。
按照藤原的說法,是她當初埋得地下太久,身體機能嚴重壞死,即便全身換血十多次,身體末端各個部位卻未能激活。
藤原給她打了很簡單一個例子,大腦是人體的中樞,中樞指揮着身體各個部位行動,但她“死”了之後,身體各個部位受損嚴重,幾乎死亡,大腦的命令傳不到身體各個部位來,各個部位接受不到大腦的命令,導緻身體無法動彈。
藤原說法雖新奇,倒和她想的很多東西不謀而合。天素見過很多這樣的例子,有的人身體全身癱瘓,隻有腦部能正常活動;有的人身體幾乎萎縮,隻有一個手指頭能動。她救治癱瘓的人,多用針灸,舒活病人的經絡,使其周身血脈連貫,最後恢複如常。
藤原在挑戰将她複活這個任務,然而,用藥不配合針灸,終究治标不治本。
況且,藤原可能也并不想她真正恢複。
天朗醫術并沒有精絕到她那種程度,又不知如何告訴她,自己來過。他看天素的情形,也知道藤原将她練成活死人其實并不成功的。
須臾,他感覺到手指上一陣刺痛,攤開手一看,方才給天素把脈的手指竟然在腐爛……
怪不得……天朗心思電轉,正欲拿針出來給天素行針,忽而外頭有聲響,他也不敢耽擱,迅速離開。
翌日天明,天素便醒來,她一醒,藤原就過來了,像是随時在外候着似的。
“你終于醒了。”藤原故意将手腕上包紮着的傷口露出來,上有紅色的血漬。
天素自然知道她身體是因消耗過度才至此。“我昏迷多久了?”
“十二日。”藤原聲音極盡柔和,他即便知道是因除夕和大年初一讓她熬得太久導緻再度昏迷的局面,也不會就如此坦然承認自己的預估失誤了。
天素沒說什麼,倒是昨夜昏迷之中聽到的聲音,确實是那個少年的,他曾經叫做貪狼,眼下,他說自己是天朗。
說來,她還是因去金州确定他的身份……
此日,已到永甯二十五年正月。不知長安可好,不知故人可好。
“你身體操勞過度,你看,去泡泡溫泉,可不可以?”藤原倒是學乖了,知道問一問天素。
“可以。”天素倒未拒絕。
她身體經絡不通,分泌的毒液将她身體末端都毒死,千秀和藤原二人先前用藥太猛,她體内的毒積累太多,排不出來,身體永遠無法動彈。
東瀛不會針灸,泡溫泉對她來說,亦可刺激身體毛孔排毒。
天朗盯着藤原府一舉一動,藤原的馬車出來時,在破廟之中的灰狼終于忍不住跑了出來,遠遠跟在馬車之後汪汪直叫。
起初藤原隻以為是條普通的狗,直到那狗叫聲跟了一路,他冷聲向窗外喝道:“去把那狗殺了。”
灰狼本遠遠跟着,忽而看見從馬車那邊過來兩個人,它似乎感覺到了危險,一溜煙躲入巷道之中。
暗處跟着的天朗見灰狼知道危險,便也不操心,依舊暗暗跟着。
天朗并不打算在白天行動,姐姐活着,于他而言已是最大的欣慰,他須得找個機會,告訴姐姐,自己來東瀛了,來救她了。
被攆了一圈的灰狼找到天朗時,又狗叫了幾聲。
天朗作了個噓聲的動作,他帶着灰狼來到溫泉所在的上風頭,道:“在這裡叫,姐姐若是醒着,必然能聽見。你叫幾聲,告訴她,有人來救她了。”
灰狼搖着尾巴,天朗一時都懷疑,這家夥到底是狼是狗。
天素自早上醒來半個時辰,複又昏迷,直到幾個侍女将她扶入藥泉之中,她的身體才恢複了一些知覺。
這時,她才聽清遠處的狗叫之聲。
灰狼……那是灰狼的聲音……天素微閉着眼睛,灰狼的叫聲在向她傳遞信息,有人來救她了。
在溫泉裡,她清醒的時間便久一些。
一直泡了兩個時辰,侍女将她扶起來,将她身上的是濕衣衫換了,才去通傳藤原進來。
藤原一點也不客氣,進來将人橫抱起來,上了馬車。
先前尚且還假惺惺裝模作樣低聲下氣,此時,藤原是霸道狂佞的,不給人拒絕的餘地。
天素也無話與他說,他大抵是看出來她求生的欲望,才不怕她有什麼閃失。
到府時夜幕已降臨。藤原将天素送回她寝殿,便離開。
偌大的藤原府,院中燈火零星,隻有幾個守夜人半打瞌睡在廊檐上坐着。
天空飛過的烏鴉,驚落枝頭的積雪,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天素的房門被偷偷打開,身體漸漸恢複的天素,聽到這個動靜,她以為是藤原來試探她,因而沒有絲毫動靜。
隻聽見進來的人蹑手蹑腳,悄悄走到天素床前。
來人動作輕盈,就連藤原暗中安排侍女夜間守在天素寝殿之外,也沒發現絲毫的動靜。
“姐姐,是我……”
昏迷之中的天素蓦然張開眼睛,眼前的少年,眉眼和父親一般無二。她之前就覺得這少年人的眼睛跟父親的很像,可惜不曾揭開他面具一睹真容。唯一那一次想去确認時,又遭遇不測。
“天朗……”天素氣息微弱,想要擡手起來,手像是綴着鉛塊,怎麼也擡不動。酸楚,凄苦,萬種滋味一時齊聚心頭,最後化作淚水,将所有悲歡離合都淹沒。
一刹離别,經曆多少生死,最後竟是在異國他鄉以這樣的方式相逢。
十二年了……所有前塵往事,都埋在永甯十三年的那場大雪裡,冰冷的,痛苦的,不容人留戀絲毫。
有些事,好像從某個時刻開始,就不屬于她了。
要把人生的經曆從記憶中剝離,何嘗不是傷筋動骨呢?
“天朗……”天素默然低泣。若是父親還活着,看到此時的天朗該多好啊。
“是我,姐姐!”天朗将脖頸上的那塊麒麟玉珏取下來,并将明月從假楚天朗那裡拿來這塊玉的事說了。
天素看着他手中的玉珏,淚落如珠。
天朗正要擡手擦,被天素制止,天素道:“我現在是個毒人,與我接觸的人,身體都會潰爛,最後從内髒腐壞,化為血水。”
“不怕,我小時候是在藥堆裡長大的,也吃過不少毒藥。”他依舊擡手,給她擦了眼淚。“可要我飛書回京,這樣或許李珺珵會早些醒來。”
天素微微搖頭,道:“我時日無多,告知他此事也無益。如今找到你,我已無遺憾。父親的骨灰在雨霖嶺的煙雲峰,母親葬在皇後陵寝的西南,若我無法回去,你便去将父親骨灰帶去京城,與母親合葬。”
像是在安排身後之事,久别重逢,明明有千言萬語,最後說的卻是這些。有些話,總是擔心一次錯過,就再無訴說的機會。天朗嘴唇微顫,他四歲開始學忍術,早以為對世間情感無拘無礙。生離死别過後,内心的溫軟如層層煙霭,彌漫天際。
“姐,等你身體再恢複些,我便帶你離開。”天朗顧不得手在潰爛,胡亂擦了眼淚。
天素眼中含着淚。她見他右手幾個手指頭都包紮着,便知昨夜來的是他了,“你先藏好,不要暴露身份,我的身體需要行針,等到時機成熟,我便想辦法離開這裡。”
外間推門聲傳來,天朗迅速飛身離開。天素忍住悲咽,盡量使自己恢複鎮定。幸而推門的人并未進來,隻是換了一樹梅花。
不遠處的樓閣之上,一人卻遠遠瞧見這一切。
千秀冷眼看着,并不打算将所見告訴藤原,文天素是死是活,與她無關。
沒人比她更希望文天素死,若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被人救走,也是個不錯的結局。藤原這個人,說要娶文天素,按照他的心性,未必像玩笑話。
她其實也很想看到文天素反叛藤原,激怒藤原然後被藤原殺掉的情形。隻可惜,文天素有很強的求生欲,知道隐忍克制。
可惜有什麼用呢?她身體已廢,時日無多,她也想看到,文天素若是死徹底了,藤原又是個什麼情形?
忽而聽得遠處一聲摔碎杯盞的聲音,立即有人喊道:”有刺客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