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回到寝宮時,木寒和千秀已準備好了藥材等在藤原寝殿之外。
藤原府的規制一如東瀛皇宮,他的寝殿,則是相應的君王寝宮,隻不過他沒有像皇宮那樣給自己的殿命名,隻是在主要的殿上題四個字,天素的寝殿上題的是“飛花逐月”,藤原的寝殿上題的是“太華夜碧”,其他宮殿并未命名。
有人說藤原狂佞,區區人臣,也敢與皇帝争鋒。也有說藤原其實很低調的,他的宮殿都未曾命名。
藤原微微擡頭看了看那“太華夜碧”四個字,微微垂下眸來。
木寒與千秀端了針和藥跟着一同入内。
二人跪于藤原左右,給藤原清理身上的毒。
中毒處早已烏黑,有腐爛之勢。
木寒取了尖刀,将那染毒的肉剜了下來,立即上藥止血。
木寒倒是頗有分寸,處理完傷口,便退下。
千秀裝模做樣擦地上的血漬。
藤原寝殿等閑不會讓人進來,哪怕是婢子進來打掃,也絕不會在藤原在時過來。
千秀目光細細打量着藤原房内的裝飾,她曾闖進來過一次,被藤原抽得隻剩一口氣。這是她第二回來這裡,然而,她知道,文天素除夕之夜便是在藤原的寝殿休息的,直到翌日清晨才被藤原送回飛花逐月殿。
而文天素的寝殿,藤原也是不讓她去的。
千秀拿着抹布在地上擦了又擦,地闆明明已看不出任何污漬,她還是十分用力想要擦掉點什麼。
藤原閉眼小憩,他想将文天素安置在他的寝殿,和她同床共枕,朝夕相對。他不知,為何文天素就那麼排斥他,厭惡他?
千秀的動靜被他悉數收入耳内,他也不知,為何他對千秀如此殘忍,他甚至沒把千秀當人看待,千秀卻喜歡他。他把文天素捧在手心,不計較文天素與李珺珵耳鬓厮磨,文天素卻對他恨入骨髓。
手臂上的痛抵不過心上的痛。
半晌,千秀見藤原沒訓斥她,或許去淺川島就此按下了,不由得心頭一喜,又忍不住偷偷瞅了瞅藤原,試探問:“大人,木寒先生說您中毒非常深,需要人在旁守着。”
藤原懶得理她,依舊閉目養神。
千秀看着藤原那俊朗的臉,此時是那樣的冰冷無情,她不覺心頭恨起來,咬牙切齒的恨。藤原一向不肯與皇帝請求什麼,此番賜婚,是他這麼多年第一回向皇帝開口。想到此,她不覺手指甲陷入掌心,心頭更是湧起千層怒火,恨不得現在就去将文天素碎屍萬段。也恨不得用世上最狠的毒藥,讓藤原臣服于她腳下,任她蹂躏踐踏。
最後,這種怒火在得不到任何回應中逐漸壓抑,壓抑到她心魂極度扭曲。千秀沉聲道:“你想得到她随時都可以,為何要非要娶她,你所謂的成親,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你就以為她會接受你嗎?”
藤原袖中的鞭子如旋風一般的閃過來給了千秀臉上一鞭,白皙的臉頃刻是一條鮮紅的血痕。
眨眼之間,鞭子已經收回藤原手邊。他冷聲道:“當初你自作主張給文天素下毒的時候,你就應該想到今天這個局面。”
千秀任憑臉上的血一滴滴滑落在衣衫上,落在地上。那一團血漬裡,有個伶仃的倒影,是那樣蕭瑟,那樣可憐。
哀戚的嗚咽從她喉嚨間發出來:“大人,你知道我愛你的,我不能沒有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你之前答應過我,等我幫你得到文天素,你就會完成我一個心願,我的心願就是嫁給你,你難道說話不算數嗎?”
藤原厭惡極了千秀夕櫻。
千秀握着手中的匕首,手掌被割得鮮血淋漓,她也不在乎,她狠狠道:“你?你難道想反悔嗎?”
“千秀,你可要算清楚,你當初說幫我得到文天素,我可是叮囑過你不許傷及她性命,可你那日用的寒□□是普通人三倍的量,裡頭還摻了蝕骨散,你敢說你不是有意要至她于死地?如不是她自己身上的護心丹,恐怕事先研制了解藥的木寒也救不了她。這麼一來,你覺得你算是完成了我交給你的任務嗎?我把你禁足在淺川島已經算是格外開恩了,别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麼?你無非就是想借機除掉她是不是?在我面前,你最好收斂起你的心思,就算我娶她是走個過場又如何?跟我藤原駿德成親的人,隻有文天素,不會是其他任何人。”
千秀搖頭,臉上的笑意有些猙獰,她冷冷道:“這麼多年,你對我難道就真的沒有絲毫情誼嗎?”
千秀的聲音忽然冷下來,慘怛一聲道:“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
“何事?”
“中了蝕骨散的人,此生都不能生育。”千秀語氣輕輕的,目光凄厲地看着藤原,繼續道:“也不能行房事。她若是能站起來,便是奇迹了,且她如今這般模樣,木寒說了,即便他來了,她也活不過兩年……”
藤原目光突然猙獰,瘋了一般過來掐着千秀的脖子,将千秀從地上提起來:“你說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千秀的腳倏然離了地面,頭上的青筋爆起,臉上的血漸漸漲紫,眼睛上已經漲了血絲,那沾滿鮮血的手無力地掙紮着,口中卻斷斷續續道:“蝕骨散劇毒無比,加之當初她體内的假死藥已經超過極限,難道你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嗎?木寒之前救治她為何半路離開,還不是因為束手無策。而今他雖學了針灸之術回來,并無十足把握令她恢複。”
藤原忽然像全身被抽空了一般,手兀地松開,渾身上下忍不住的顫抖着。他自诩天才,在醫術上和毒術上的造詣無人能及。可是沒想到……
千秀重重摔倒在地,将地闆上的鮮血跐得到處都是。她忍不住笑道:“哼,凡是沾染了蝕骨散,骨頭便會慢慢融化,你不要跟我說你忘記了你給文天素吃的這份蝕骨散,可是特地防範她再用武。說到底,她終究是你手中的一個試驗品,你對她的手段,與我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今她身體如何,你其實比誰都清楚,你這麼久沒碰她,别跟我說你是君子……”
藤原喉嚨哽咽着,踉跄後退了兩步,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先前他覺得自己失敗,好歹還有木寒在,如今,連木寒都說他活不過兩年……
千秀見藤原蒼白虛弱的樣子,心頭不免有些得意,道:“其實你早就想到這點,就算你沒有想到,如今我跟你說了,也是為了你好,也是讓你看清現實,你就算娶了她,也無法真正得到她,如果你想真正得到她,那便是親手将她送向死亡。”
“你,滾出去,滾……”藤原突然如發瘋了一般,“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滾……我無法真正得到她又如何,隻要她在我身邊,隻要我日日看着她,隻要她是我的妻子,那就行了。至于你,你以後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千秀聽到最後一句,心頭一驚,她傻傻苦笑起來:“永遠……”
藤原閉着眼睛,眼淚卻流了下來,哪怕深深呼了一口氣,心中的壓抑卻依舊讓他喘不過氣來。
千秀從地上爬起來,哭道:“我對你這麼多年的情誼,你視若無睹。如果沒有她,哼,你不會是現在的樣子。你看看你現在,為了一個女人,如此失魂落魄,你當初的心狠手辣呢,殺伐果決呢?如果是以前的你,你定會殺了我吧。可如今,如今真的,你不殺我比殺了我還難受。你為了她,什麼都可做,為了她,什麼也可以改變,這些真的都值得嗎……”
漸漸地,千秀活成了藤原的樣子。
藤原沉浸在深深地自責之中,并不理會千秀的話。
他的房内,挂了很多文天素的畫像,他總覺得不滿足,隻有看到真人,心裡才踏實。
“說起來,文天素是神醫,你若真想救他,為何不放她走呢?你須知,她若離了你,一定好得比眼下更快。不不讓她碰藥材,可見你依舊防範着她。你對她又有多少信任呢?你是不是既想她配出解藥,又怕她配出解藥?其實你這種擔心都是多餘,文天素中的假死藥,但凡超過三天,從無一人生還。文天素能活,一則是因為她體内有一部分藥抗衡假死藥,另外也是因為你那三根冰針及時封住她經脈。她醒來時你那樣得意,并不是因為救活了一個人,而是你的試驗成功了。大人,你不妨細想,你在多少人失敗的推測,唯獨在文天素身上成功了,你的心裡,對她真的是愛嗎?”
“滾……”藤原手中的鞭子飛過來,又抽了她的臉。
他的手在顫抖,心也跟着顫抖。
在他心底,他又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幹什麼?
囚禁她,欣賞她?虐待她,征服她?
藤原不由得握緊衣衫,他想起在南境傳聞中的九蟒窟,裡頭有九條巨大的蟒蛇,其膽能延年益壽,救活死人。
他原本也是不信的,可文天素已經證明,世界上就存在活死人……
九蟒窟,不,不能讓文天素知道,更不能讓他逃走。
藤原扶着幾案,平息了氣息。
千秀這回不悲反笑,眼神惡毒地看了眼藤原,拂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