獒犬朝着他們隐身之處走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洞内的灰狼亦拱起身體,想沖出去厮殺。
忽而,咻的一聲,暗處飛來一隻短箭,堪堪将那獒犬射殺。
須臾,便有幾個玄色衣衫的少年騎馬過來,高興道:“看看我獵到了什麼好東西。”
幾人七手八腳,将那獒犬扛上馬背,揚長而去。
那廂木寒的人見獒犬被人獵殺拖走,立即放了信号,追了過去。
天朗聽着不遠處的動靜,渾身緊繃,神經根本無法松下來,他向灰狼道:"出去探探什麼情形?"
灰狼嗷嗚了一聲,跳出灌木叢。跟着木寒等人的蹤迹察看。
待外面平靜許久,他才扶天素出來。
“受傷之人可是文天素?”一聲清亮的嗓音突然從灌木中傳出來。
天朗吓得一驚,轉身看這年輕人,卻不認得。而他旁邊女扮男裝的喬婉妍,他是見過的。
喬婉妍揖手道:“先救人要緊,後續再說。”
“喬公子與他相熟?”虞信萬分震驚。
喬婉妍點頭道:“見過而已,不算相熟。”
喬婉妍幾回看到他悄悄來喬府找她祖父,她看向天素道:"這位便是文天素吧?我們是來救她的。"
天朗不知這二人來曆,且當年喬家和藤原還有合作,他十分警覺,扶着昏迷的天素往後退了一步,緊緊握住手中的劍。他往後望了望,後面是山洞,地勢不佳。
灰狼怎麼還麼回,莫非是中埋伏了?
天朗心中無不擔憂。此時對狼的信任,遠遠超過眼前這幾個人。
虞信亦環顧了四周,随即從袖中拿出一個紙條和兩張小像道:“公子可認得這個字迹。”
天朗接過紙條細看,上寫着:“吾之義弟義妹遭東瀛左相藤原所擄,流落異國經年,聞兄曾經商東瀛,如兄順道,望能助我尋此二人,頓首。”
是陳敬之的字迹。
另外兩張小像,一張是天朗,一張是天素。小像上蓋了小印,那是陳敬之的印信。
天素迷迷糊糊中醒來,便瞧見那個小印。她望了眼眼前的年輕人和女子,女子和喬卓然長得十分相似。
天素方才朦胧聽到他們的話,問女子:“你姓喬?可認識喬卓然?”
“正是家兄。”喬婉妍揖手。
天素面色慘白,向天朗道:“先跟他們走吧。”
天朗不解:"姐,你可知金州之戰程飛将軍五萬大軍在連山阙被喬卓然和李承琪聯手設伏一舉殲滅,才導緻……"
才導緻天素身死。
虞信雖是商人,心中卻有家國大義,聽了此言,愕然大驚,他憤然向喬婉妍道:"金州之戰原來是你兄長喬卓然的背叛才導緻最後那般傷亡?"
喬婉妍不知細節,不過從最後淮王掌握朝政來看,定然是父兄早和李承琪暗中勾結了。
喬婉妍抿唇不語,未作辯解。
天素早看出她是女兒身,又看她此時情狀,或許也有隐情,便向天朗道:"先跟他們走吧,至少有可能回中原。"
天朗牙關緊咬,道:"姐,若是……"
"看在敬之的書信上,且信他們一回。"天素道。
天朗雖猶豫,不過那陳敬之的小印,等閑的人是無法仿造的。
虞信帶着他們立即到達商隊所在地。
一路上,虞信講了他和陳敬之在閩南相遇道過程。
這時天朗和天素才發現,虞信還不知道喬婉妍是女兒身。
天朗眉頭蹙了一下,不過在虞信得知喬婉妍的兄長行背叛之事後,與喬婉妍生疏了許多,他反而擔心喬婉妍洩漏他們的行蹤。
夜間,喬婉妍與天素洗浴更衣。
天素倒未拒絕,她問:"長安如何了?"
"我離開長安時,淮王和我祖父正把持朝局,皇後娘娘失蹤,陛下昏迷,秦王殿下昏迷,江皓辰失蹤,陳府被構陷,長安城風雨飄搖。不過我離開長安也有一年多了,也不知此是何情形。"喬婉妍神色黯然。
聞此言,天素心頭大恸,頭涔涔而淚潸潸,長安竟然淪落到這步田地。她扶在床頭,體力不能支撐。
喬婉妍扶着她,道:"這一切,不用說,都是淮王和我祖父從中操控的。"
她眼中亦有淚光。
天素大緻猜出,她是負氣出走。
喬婉妍最後道:"我們正月下旬出發來東瀛,上元節時,便聽聞陛下醒來臨朝的消息,我想,如果陛下醒來,定然局勢向好。"
天素默然,如果是李承琪還控制朝局,絕不會讓皇帝醒來。皇帝臨朝至少說明,局勢有所變化。長安中有柳文暄和陳儀等人,她相信他們一定會力挽狂瀾。
"你以後還會回去嗎?"天素問。
喬婉妍沉沉一歎,聲音有些哽咽,道:"大概不會回長安了吧。我出來之後,一路南下,去了趟金州傷病營,也看了柳文暄為你題的墓碑。說來,當初秦王殿下是醒過幾回的,但每次醒來有人提到你,他便吐血昏厥。"
眼淚忍不住從眼角滑落,天素無暇擦拭。
燈火灰暗,共誰剪西窗之燭。
意興闌珊,同誰話滄海桑田。
人世這一遭啊,為何這樣艱難?
喬婉妍繼續道:"人生前十幾年,我也曾無憂無慮,可惜,後來發現,一切榮華富貴,都是一場空。"
天素忍着淚,問道:"你不會武,一路流落,難道不怕嗎?"
喬婉妍淡淡一笑,眼中也有淚花:"開始身上還有盤纏,後來盤纏用盡,連身上的衣衫都被人搶盡,便扮作乞丐,亦差點……幸而被幾位老神醫所救,跟着虞家的商隊,一路到江南。又恰巧去參加江南論枰盛會,得了頭籌,便認識了虞老爺,得以暫時栖身。後來聽說虞信要去東瀛經商,我也想徹底斬斷過往,沒想到,虞信是來找人,更沒想到,他要找的人,竟然被傳做是中原的秦王妃。其實我首先就想到你。"
喬婉妍負手而立,這般看去,竟然看不出一點女兒情态,委實多了些疏闊。
天素靠在軟枕上,微微咳嗽起來。喬婉妍忙給她遞水。
原來,每個人的人生,即便是開局再好,結局總是不盡人意。她仿佛從喬婉妍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種境遇的自己。隻不過,喬家不擇手段奪權,喬婉妍主動選擇與過去割席。而她,是不得不斷去前塵往事。
要說哪一種方式更痛,似乎又沒有太多可比性。
要舍棄過去的一切,太難了。
喬卓然曾經對李珺珵不也是忠心耿耿,可沒想到,這一路他竟然是隐藏得最深的人。喬婉妍從未涉及朝局,若是從小被仁義禮智信所熏染,最後得到的結局卻是自己最親的人是始作俑者,這樣的現實,她能欣然接受嗎?
天素看着男裝的喬婉妍,眉清目秀,委實有幾分翩翩君子之風。她道:"你不打算告訴虞信你是女兒身嗎?"
喬婉妍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她道:"不了吧,江南虞家曾為金州傷兵營支援過藥材,那幾位神醫也是他們請過去的。對了,我在金州傷兵營裡,還遇到一位姑娘,人們說她是文天素的妹妹,叫做小雨。"
天素喉嚨微微顫抖,小雨,在金州傷兵營……
喬婉妍繼續道:"她很好,住在那個墓附近。"
她轉向天素,接了方才避過的話,正色道:"虞公子是一個極其正派的人,他嫉惡如仇,但凡他知道我祖父和兄長所作所為,怕是此生都不會再見我。何況,這一年來,我已習慣以男裝示人,這樣也好,免去許多麻煩。"
"婉妍,喬家是喬家,你是你。"天素道。
"說來,我負氣出走,還不是因為不願面對。或者說,不敢面對。既不能阻攔他們肆無忌憚的殺人,也無能救助正道蒼生。在沉淪的現實面前,我什麼都改變不了。被這種極善與極惡的感覺撕裂着,我甚至覺得活着毫無意義。其實,出了長安城,哪怕流落為乞丐,吃殘羹冷飯,我的心反而比在長安時更為輕松。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不過都是過眼雲煙。我不過是生得幸運,但我不希望我所得的安逸,是踩着别人的性命得到的。盡管,現實确實如此。"喬婉妍笑道,"所以後來,即便差點遭遇不測,心頭竟然想着,無所謂了,死了就解脫了。"
"四處流落,于我而言,仿佛是獲取重生的過程。盡管也有自欺欺人的味道,可是,如果一個有善心的人都去死,那世上豈不是都成了惡魔的天下。所以,我要活着。"她語氣堅定了幾分。"今天,我也很高興遇見你。也很開心,你能聽我說這些。"
平靜的言辭裡何嘗不是飽經風霜。天素靜靜聽着,心頭亦是黯然神傷。
人間萬事消磨,誰能在混沌之中辨清是非黑白呢?
此際,亦不過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