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風浪激蕩,岸邊鼓角震天。
密密麻麻羅列的将士,無不給來者以震懾。
每一聲鼓響,人心也跟着震顫。
柳文暄下了官船,目送護送将士們消失在天際,他方回轉身來。
水田和藤原兩個人,親自迎接柳文暄的到來。
說是迎接,更感覺像是抓捕。
沿岸圍守的鼓角越發激烈,似乎就等着敵人到來,啖其肉,喝其血。
水田一貫帶着高高的烏帽,一身白色狩衣,手持蝙蝠扇,面色從容。
他微微擡手,四野遍布的喊殺聲稍微停歇。
柳文暄容色清雅,一身白色的铠甲,恍如九天降臨的戰神,氣度足以威懾萬敵。端地是玉樹臨風,不染塵埃。
兩廂這才揖手見禮。
大半年來,兩廂從刀劍幹戈,到對坐論枰,最後再度刀劍相向,眼下,依舊心平氣和。像是先前的那些厮殺,都不存在過。
水田溫潤道:“上回一别,久違了。”
唯有期待重逢的久别,才能算得上久違。
柳文暄淡淡一笑:“水田軍似乎還很期待本使的到來。”
海風須臾将藍天的白雲吹散,不着痕迹。
水田神色風清月朗,他捋了捋袖子,将蝙蝠扇束在一起,收入袖中,搖頭道:“整個東瀛,沒有人比我更期待閣下的到來。”
站在一旁的藤原隻是做個樣子,東瀛這幾個月收兵征兵,非因其他,而是他藤原已經成為東瀛的實際控制人。淳明若再不回來,隻怕這萬世一系的舊例,要到他這裡就斷了。
逶迤的人群簇擁着的淳明從禦攆上下來,他笑吟吟走向柳文暄道:“太傅大人這話朕就不愛聽了,整個東瀛最期待天使到來的,難道不是朕麼?”
殺戮,在談笑之間止息。死亡,卻在悄然中來臨。
衆人心底清楚,誰也沒打算讓柳文暄活着離開東瀛。難道他柳文暄就不知道?是太過自信,還是太過狂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柳文暄隐隐約約看到淳明所乘坐馬車裡還坐着一個人,隔着紗幔,卻看不清到底是誰。隻略微瞧見,是個女子身形。
淳明荒淫無道,還能籠絡住水田這樣的人物為之效命,實在令人唏噓。
碼頭上兇神惡煞的士兵,個個如狼似虎,恨不得就地取了柳文暄的性命。柳文暄慢慢收回目光,神色平靜無波。他的處境,至少要比項羽當年單刀赴會好得多。
此番,淳明并未帶柳文暄去京都城。
而是去了不死山。
這一路,水田倒跟柳文暄細說這半年來東瀛的變化。
琴門時隔半年再度挑戰水田,赢了,遣散了自己創的七星一刀流退隐江湖,不知所蹤。
稱霸東瀛的騎七星一刀流就此銷聲匿迹,于東瀛刀道而言,威懾不可謂不小。
而東瀛另外兩大百年刀道,明鏡無塵流和原道流竟然合二為一……
柳文暄對此并不感興趣。
水田又道:“兩大刀道合二為一,合稱明道流,其目的隻有一個,誓殺盡中原人……琴門君離開之時,跟我說,如果再見到你,讓我代他說一聲抱歉。”
水田說得雲淡風清,既不為得了一個大助力而高興,也不為失去一個朋友而悲傷。
二月的天,下着小雨,還有幾分微涼。不過征戰之人,對這些冷意,已然無感。
空氣裡浸染了幾分初春的青草氣息,偶有花瓣飄落,片刻和入泥土之中。
“曾經令人聞風喪膽的東瀛四煞,被秦王殿下廢了兩個,另外一個,而今歸隐,便隻剩下我一個了。”水田收回落在遠處的目光,不無感慨道,“中原地大物博,但與東瀛對弈上,似乎也不算赢。”
這麼冷血的人物,竟也有感慨的時候。
“确實沒有赢。”柳文暄倒也不否認。輸和赢,在某些時刻,似乎毫無意義。而沉溺在較量之中的人,似乎也從來不把那些流離失所的人當回事。
多少人無家可歸,又多少妻離子散……
那些,難道真的就不重要嗎?
人,萬物之主,為何最後命運又都不在自己的手中呢?
那些士兵似乎早已變得麻木不仁。
而作為統治者,他們站在權利的頂端,極盡物欲,到底又是為了什麼呢?
細想來,倒覺得,人生真的,來來去去不過都是一場空罷了。
藤原的馬車入了松嶺山之後便與水田分道揚镳。
柳文暄望着藤原披散的那一頭白發,在青山綠水之中分外耀眼。看今日情形,他心頭有個猜測——承瑾在藤原手上。水田因需要藤原援助,從藤原手中将人換了過來。
他原本以為,這一切,與柳思穎有關。
他目光落在淳明的馬車上,手心忽而一冷。
所有一切,似乎在預料之外,卻又是在推測之中,卻總是以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出現。
水田眼睛餘光盯着柳文暄微微沉悶的胸口,看着前頭禦辇裡的人,不由得一笑。
柳文暄心頭,反而比之前更擔心起承瑾來。
盡管知道,戰争一開始,所有人都該将生死置之度外。承瑾也隻不過和任何一個被俘虜的将士一樣,成為他們威脅中原的籌碼。
可眼下,承瑾卻因為柳思穎的插手,處境怕是比想象中的更為艱難。
柳思穎因下媚藥導緻和松本之間的事,她必定将此仇記在李珺珵身上,且會盡一切辦法報複。
微風徐徐,吹開前面馬車的帷幔。坐在淳明馬車内的人,确實是柳思穎。
柳文暄依舊神色平靜。柳思穎出現,承瑾或許真的在此地了。隻是,等着他的,又是什麼呢?
水田拿出蝙蝠衫,徐徐打開,輕輕搖了起來。
前頭馬車裡活色生香,淳明将柳思穎攬在懷裡,聞了聞,親昵道:“柳文暄不是你親哥吧?”
“雖然不是,但我的事,他不可能視而不見。”柳思穎眼神中是得意,也是憤恨,她竟然懷了松本的孩子。
松本那厮想殺她,若非她用承瑾跟藤原談條件,藤原絕不會讓淳明庇佑她。淳明又是個禽獸不如的狗東西,滿腦子□□,真真叫她大開眼界。本想打掉這個孩子,可千秀告訴她,如果她再流産,這輩子怕是再也不可能懷孕。
為了活命,也為了避開淳明的殘虐,她還是選擇留下這個孩子。她本覺得自己夠下流無恥,跟了淳明,才發現,連藤原這樣瘋魔的人都算得有些道德。
水田問柳文暄:“你的妻弟,用中原話說,應該是你小舅子,中原的九殿下,李承瑾,确實不在東瀛……”
他說罷,然後打量了下柳文暄,柳文暄神色如他所料,沒有什麼變化。
水田自顧自搖着手中的蝙蝠扇,淡淡一笑道:“這世上,值得你關心的事情,并不多。”
能把這位再騙過來,也并不容易。水田繼續道:“這幾個月,我精心密布天羅地網等着你們來,可好,一個都沒來。前陣子淳明和藤原奪權,正是你們進攻東瀛的好時候,怎麼就放棄了?”
“中原之策從不在侵陵,更無意于東瀛的領土。”柳文暄神色淡淡,盡管,這場戰争始于幾個人的賭注,眼下到這般情勢,多少有幾分滑稽。
智計、權謀、手段,都建立在無數的人命身上。
“咳,真是扶不起的阿鬥。”水田一歎,“如此這般,便永遠無法絕除被侵略的後患。”
“兩國和平共處,不好麼?”柳文暄語氣淡淡的,目光有些疏離。
“柳文暄,你當真是當聖人當得太久了。和平共處?中原廣袤的領土,難道是和平共處得來的?”水田話語中帶着譏諷,“東至東海,北至北海,西至西海,南至南海。如此廣袤江山,難道都是别人拱手相送?”
柳文暄道:“中原首先不挑起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