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映照下的塞納河蕩漾橙光，宛如一幅暖色濾鏡的中世紀油畫。
緩緩流淌的活水雖然還沒達到清澈見底的程度，至少沿岸不再遍布反胃的馬桶鵝卵石，随風飄蕩的熏騷氣終達忽略不計，絕大多數的環保成績都是新增盡職的公廁兵團默默奉獻的。
亞曆山大三世橋上的愛神路燈造型影子投射在一對并肩伏欄賞日落的情侶身後，一時竟分辨不出虛實真假。
不遠處的田爽逗弄手心調皮的鴿子，偶爾跟旁邊寫生的大胡子畫家比劃唠兩句。
凝望女兒許久的程蔓神情略顯恍惚，呆呆地一言不發半晌有餘，直到孔令麒輕柔摘取她發梢沾染的煙塵才反應過來。
“怎麼了，有心事？”
“沒啥，就是突然想起豆豆曾經在那個藝術展上開心的狀态有點感慨……”
“那時我們的關系僵到懸崖邊上了，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我真沒法想象自己現在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不是都過去了嗎？解決的問題就别想那麼多了……”
她把清空的咖啡杯交給小跟班，沐浴拂面的晚風舒服地伸了一個懶腰。
“姐，現在和你們以前來的巴黎比起來，有沒有什麼不同？”
“可多了，顯然空氣沒那麼臭，眼睛也不那麼難受了……”
“奧運會一結束，街上就沒有這麼擁擠了。過兩天咱們去逛店，也不用擔心老要花時間排隊了！”
那枚從手提包夾層摸出的珍藏版梧桐葉，已經在封閉多時的藥水浸潤下變換了色彩，又勾勒了現場獨特的餘晖，鑲嵌金環的信物成色更優質了。
“你原來說過，等到梧桐葉變得金黃的時候，就帶着它來塞納河赴約……”
“我記得，還有答應你的滑雪，都不會忘……”
“姐，務必收好這張獨一無二的門票，不久的将來得本人嚴格按照要求，親持原件前往目的地兌換專屬福利……”
她期待地點點頭，借撥開側臉的長發之際，仰面偷偷吻掉了他嘴角殘留的醇香印記。
“我已經等了半年，别再延期了。”
“不會，我認真打掃這片要請客的新家園，就為了靜候你的光臨……”
“好……天快黑了，回去吧？”
在上海的同一時刻，這僅僅是晚高峰的正常天色。
但身處異國他鄉，安全永遠是第一考慮的核心要素，萬萬不可因小失大。
“豆豆，得回去了。走吧！”
湊近畫布琢磨的田爽戀戀不舍地直起腰，跟相談甚歡的大朋友揮手告别。
“沒事，回去吧。有空我到中國找你玩……”
“先生，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以後有機會，你可以通過我聯系她。”
大胡子接過來一看，霎時驚訝不已。
“中國多比？你就是那些公廁的設計師Boss嗎？”
“是我。”
“好厲害，那些小房子簡直不能說是公廁，我看到都以為是藝術館！”
“謝謝你的肯定，不過我們真得走了。有什麼話可以後續發郵件給我詳談……”
“D'accord。Au revoir！”
點綴羽毛的寬禮帽盤旋空中，一家人步入三三兩兩展翅暮光的儀仗空軍背景優雅退場。
靠在床頭刷了半天網頁的程蔓，對剛洗完澡出來的孔令麒指指屏幕。
“小東西，快來看，推特和油管上關于『巴黎公廁 』的熱門話題打卡帖子又增加了！”
“在哪呢？讓我瞧瞧！”
身邊撲通猛彈一下，她差點被震歪出去。
“就不能輕點，我還以為蹿上來隻□□呢……”
他倒配合地吐吐舌頭，毫不猶豫地伸手連同她一塊攬進臂彎。
“抱歉，我錯了……”
“這拍得挺有模有樣的嘛，我建議可以列入多比海外作品展的宣傳素材……”
“不打算展示一波你身懷絕技的神獸們了嗎？”
“我自己拍得再好，别人也會認為是劇本。當然是他們心悅誠服地廣為流傳更有客觀說服力！”
“現在管理權已經移交，後期維護和階段性産品供應也談好了吧？”
“公事都妥當了。要想讓咱們的服務質量保鮮期更持久，就得從本質上把控用料和廢物的成分，不然環境耐受不了，效果反彈了還賴中國的東西差……”
“你不是負責設計嗎，還管那麼多售後環節？”
“設計隻是開頭，如果後期不遵循原始理念來有效運營，很多思維都會白白浪費，更别提體現出來的綜合質量了。”
“巴黎這方面的管理力度還是相當欠缺，能少發生點那天的醜陋争端就不錯了。我充其量隻能發揮一點大禹治水的作用，雖然這水隻是那啥……”
“交接完畢就先放下吧，你給用戶裝修的房子，他們日後的生活能不能幸福美好，還得依靠自身打磨歲月的平淡。”
“别太糾結了，隻要我喜歡的人不受世俗污染身體和心靈，走到哪裡都有家的味道……”
倆人黏黏糊糊地互道晚安睡着了，難得放松下來的程蔓恢複了早起的作息，和田爽一塊蹑手蹑腳地溜到餐廳吃早飯，把舒适的懶蟲福利留給了戀床的功臣。
母女兩個分食一根新鮮出爐的蓬松法棍，水果沙拉上澆灌的蜂蜜光澤愈加奪目，熱巧的濃郁填充了饑腸辘辘的空虛。
“媽，同樣的餐品，口味真的比家裡重很多……”
“還好了，這要是在美國，保證你這輩子不想吃西餐……”
“你們是不是對昨天那個畫畫的叔叔有意見？”
擱下刀叉的她停頓片刻，琢磨了好一會才想好怎麼開口。
“是不是……想起你爸了？”
“有點，他也給我畫過肖像畫……”
“豆豆，不管是你爸還是陌生人，正常的交流我們肯定不會幹涉。”
“隻是國外的心理犯罪環境過于複雜，像你昨天近距離和那個人接觸這麼長時間，他完全可以被警察傳走的……”
田爽默默低下了頭，她不是不知道自我防範的重要性，如果當初不是親眼所見窗下那意外又不奇怪的一幕，始終不願意把父親歸類到喜歡母親的圈内笑裡藏刀的“斯文敗類”行列中。
“我知道外邊形勢不好，所以沒和那個叔叔提什麼敏感信息，也沒有答應他可以随便使用我的肖像權……”
“那就好。女孩子多警惕一些比較安全，要留意下網上的大數據……”
“差不多了，把還熱乎的羊角面包收拾幾個，打包一盆沙拉回去給爸爸。我去幫他接杯咖啡……”
兩個外賣員大包小包地趕回來，孔令麒已經坐在被窩裡盯着電腦屏幕發呆了。
“醒了？又在刷新誇誇群記錄呢？”
無意間探頭一瞄，原來他在浏覽郵件。
“又有新工作處理了？”
他懸在鍵盤上和捏手機的指頭都僵得詭異，表情為難到如鲠在喉。
“咋了，公司有情況？”
“爸爸，先吃點早餐吧，回頭涼了……”
他暈乎乎地把筆記本放在床頭櫃上，踹開被子揉揉眼睛嘟囔一句。
“好的，我先洗漱……”
“這次的情況不一樣，你看看吧，這個副本難度直接開到原子彈炸裂的場面了……”
一頭霧水的程蔓挪過筆記本謹慎檢查，郵件來源的一大串天書暫時沒看明白，但一排單詞組合的主題概括的确也在她腦海中爆開了蘑菇雲。
“這是來自……聯合國的郵件？！”
五顔六色的冷熱餐點被他嚼出了殘羹剩飯的食之無味，勺子逐漸把棱角有緻的果丁搗成了漿糊。
程蔓通過研究他手機的通話錄音，包括視頻聯絡發件人，核實了那封郵件來源正規。
多比建造的城市公廁，重構了巴黎停滞的生态文明圈文化。
不僅讓長年累月的污漬腐臭最大範圍地回歸正常地盤，同時結合每個區域的排水實況正确規劃處理新舊頑疾，淨化了空氣與河流的有害物質。
還根據各街道建築風格靈活變換外觀設計，融入了法國曆史元素豐富的不同派系特色。
就像是精心布置的藝術館内錦上添花，而适當添加的“中國智造”科技輔助，使這座埋藏塵垢的珠寶庫盡現璀璨的光彩。
“那麼多平台都露臉表過态了，還有啥好怕的？”
“不是，這可是聯合國啊，哪有那麼多夥伴兄弟現場幫我？”
“憑你現在的實力，還要後援團加油助威嗎？”
“這不一樣，聯合國發言的意義能跟平時街頭的組團抗議一個性質？”
“但和你申請來法奧建設城衛的初衷是一緻的，你不想讓更多人獲得宜居條件嗎，不想用自身價值觀反駁你爸的唯金錢論嗎？”
“把勝利的旗幟插在聯合國的頂峰上，這是按國家層面叫闆資本家，難道不是件好事？”
“沒說不是好事，隻是發生得太突然，我壓力太大了……”
想起他缺乏經驗的初戰窘态，程蔓免不了擔憂這家夥又犯不可控的老毛病。
背後的睡衣已經滲透了斑駁的汗迹，她輕輕撫順惶恐炸毛的小狼背。
“别慌，先拿之前和員工做思想工作的材料出來參考一下。你去洗個澡調節調節……”
其實演講的内容沒想象中那麼難，多比一開始能中标，靠的當然是紮實功底以及正面思想的指導，稍微修改一下内部分析，加入法奧啟用前後的公衆反饋就差不多了。
關鍵是這個場景過于重磅，先不說用全英文不脫稿捋一遍如何，在一群花色雜毛的異獸堆裡傳播漢地悠遠而前沿的正能量，無異于當着曆輪創業幕後的投資人吟唱戰歌，外帶狠狠抽扇孔慶杉重财短淺的嘴臉，封為史詩級别的逆天改命當之無愧。
“沒讓你用法語講吧？”
“沒有提到，但這種場合全中文講行嗎？”
“沒說不能用中文，就全球漢語熱潮風靡的當下，用中文還更貼切你作為孔氏傳人的身份。”
他頃刻又來勁了，剛準備大刀闊斧撸袖改稿，沉寂多時的手機驟然響起，倆人都被吓了一跳。
歸屬地源自陌生國度的号碼格外刺眼，他壓根沒有接的膽子，還是程蔓替他拎過了二次突襲的話筒。
“您好，這裡是中國多比網絡科技有限公司，我是顧問程女士。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
脫口而出的流利英文唬得他一愣一愣的，大氣不敢出的房間裡，連心跳聲都清晰可聞。
“您好，這邊是聯合國外層空間辦公室，我是主任西莫。”
“此次來電是熱烈歡迎孔先生和貴公司代表中國參加聯合國SDG青年論壇，相信孔先生已經收到了邀請函郵件。”
“多比在巴黎奧運會的城衛建設方面，充分展現了東方大國的新興科技魅力與保護生态環境的嚴謹态度，讓塞納河重使這座古老的歐洲古城煥發清新的活力。”
“鑒于孔先生的團隊貢獻，與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的多個目标宗旨吻合，故誠摯邀請孔先生出席三天後晚上八點于維也納市政大廳舉辦的聯合國SDG青年論壇活動，共同分享探讨當代大國及優秀企業家關于生态文明傳承革新擔當的話題……”
程蔓一邊認真聆聽，一邊通過旁邊的“雪麟”同聲傳譯在平闆上的相應記錄迅速組織語言回應，并确認好參會細節，完成了代理傳話的光榮任務。
“孔令麒？孔令麒……”
埋頭汗濕掌心的他總算切換回了頻道，掃到滿屏密集的字母蠕蟲簡直要吐了。
“記完了，就是那封郵件的補充說明，這對你接下來的努力方向很有幫助……”
原本愁眉苦臉的他，面對她摩拳擦掌的樣子，隻能提起精神極力咬文嚼字。
程蔓搞不懂擁有現成軍師和攻略的将領有什麼可愁的，直到孔令麒開始背誦的時候，田爽才偷偷叫她到裡屋揭秘真相。
“爸爸這次是帶我們出來旅遊的，最多是分點心思聽聽公廁的用戶意見。”
“他都連續燒腦這麼久了，好不容易卸下包袱，又有這麼突然的工作，誰會喜歡啊？”
想想也是，她這樣把工作壓力視為興奮劑的女強人都惦記三亞的度假，團隊還不好意思過度打擾。
這和讓一個才翻過高考刀山的戰士又去趟複讀的火海，狀态和效率能有多好？
“你有什麼想法可以幫到他嗎？”
田爽很詫異，真是倒反天罡了，學霸媽媽和學渣女兒尋求學習上的建議？
“爸爸的記憶力不如你，别逼他太緊了。”
“他是随性的風格，盡量有耐心，就當是引導新客戶按部就班了……”
這閨女成績一般，智商還叫她說對了，哪個爸都能随上。
不過她倒是在資質平平的群體中有發言權，精英和平民教育确實不能一概而論。
就自己公司的那點框架利弊，孔令麒尚且無法在短期内掌握精髓，如今面臨向全世界獨立挑戰的頭腦劫難，承載的重壓可想而知。
一家人的午飯按原計劃到一個規模豪華的法餐廳進行，孔令麒剛點好菜和飲料，一位和藹的老頭試探着湊近打招呼。
“孔？是你嗎？”
“西奧多先生，是我！”
“姐，豆豆，這是我以前打工的老闆……”
母女倆趕緊回禮，老頭笑眯眯地看着服務員斟上果汁，拗不過孔令麒的盛情邀請入座一旁。
“多少年沒見，你現在也成明星老闆了，我昨天還在看你網上的事迹呢！”
“謝謝！多幫忙點贊轉發啊……”
“沒問題！今天我請你們一家吃飯，這頓免單！”
“這怎麼行……”
“難得能在法國再見面，你還特地來照顧我生意，這不就是你們中國那句老話『禮尚往來 』嗎？”
“行，那我就『成人之美 』了。”
老闆走後，程蔓才知道孔令麒曾經打工的法餐廳就是他在上海的分店，孔令麒開啟新賽道後不久，他便回國發展了，來這家餐廳也是為了報答知遇之恩。
菜很快上齊了，傳統的法式煎鵝肝精緻圓潤，晶瑩成形的油露堪比點綴花瓣的雨星。
以紅白葡萄酒為底醬燴制的貝類肉菜，經紅蔥香草等調味征服的對象可不僅限于舌尖的味蕾。
袖珍版的舒芙蕾和馬卡龍是散落的多巴胺路标，彩虹團子和糕磚一再降低了糖脂含量，極大程度還原了往常在上海的飲食習慣。
這些都是店鋪口碑不錯的招牌菜，賣相口感均為實至名歸的一流，常年抵觸不健康食材的程蔓也放下了成見。
尤其是鵝肝入口即化的天鵝絨綿密質地，不亞于給樸素的唇齒定制了一件專屬的高端貴族行頭，徜徉在古典音樂的舞池中縱享高雅愉悅的絲滑。
那道味鮮有名且營養豐富的馬賽魚湯，程蔓專門加點并舀了一半給孔令麒，想給他勞累的大腦增強一些内功。
他還是竭力把她倆的碗裡盛滿了烹調番茄香料的魚肉，理由是女生吃魚美容養顔身材好。
一家人開開心心地用餐完畢，結好小費之後，老闆執意要跟他們合影留念。
“今年可是中法建交六十周年呢，咱這也算是一種友好往來了……”
“孔，就憑你當年勤工儉學的那股勁，我果然沒有看錯人。這個世界會因為有你變得精彩長遠……”
吃飽喝足了，活該幹依舊得忙，孔令麒甚至到了晚餐也顧不上辍筆。
很多句子讀了一遍遍又劃掉，涉及到的專業詞彙還有事件必須核查求證，幾頁草稿紙勾畫成一幅幅慘烈的戰争場面。
程蔓來找他去休整，發現他打盹桌面的口水都泅濕了沒寫完的幾個鬼畫符。
她隻能自己帶田爽去填飽肚子，盡管點了奶酪牛肉松露這些性價比不錯的經典角色，隻可惜少了懂戲的大人物，怎麼吃都覺得欠缺火候。
草草解決飽腹的田爽無精打采地托腮盯着交付新訂單給服務員的程蔓，猶豫着抛出了心頭萦繞的憂慮。
“媽，如果爸爸一直達不到上台演講的水平，你會不會生氣又罵他，就像我老是學不會奧數那樣？”
“不會的，爸爸的潛能很大，要對他有信心……”
“那你對控制自己的脾氣有信心嗎？”
“媽媽努力兩年了，你認為呢？”
“整體是好很多了，但這次是去聯合國，我害怕爸爸太想成功，萬一……”
雖然這種喪氣話不中聽，但說完全放心那是不可能的，她默默計算了一下獲勝概率，眼底的光芒掩飾不了黯淡的趨勢。
“這不才第一天嘛，還有機會的。”
“飯要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做，循序漸進最重要。”
“先給爸爸帶飯回去，他要願意的話，我們聯手助他通關怎麼樣？”
“行。團結力量大！”
扛着補給的後勤組小心翼翼地邁進軍營，熱火朝天的沙盤戰局仍不停散發無形硝煙。
“飛麒”和“雪麟”都沒逃過上場的宿命，一個充當投影媒體的提詞器，另一個配合主唱演雙簧，兼顧卡殼提示的智能槍手。
排練的孔令麒恍若舞台中央揮灑才華的天王，穿插動作和語氣沉浸在自己想象的大型融資宣講會，絲毫沒注意到觀衆席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