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表哥逾牆送宮花,林如海回京待問罪
賈家庶子與女冠幹娘之間不可言說二三事的腥聞,逐日淡去。
暮春時節,賈府一切又恢複了庸碌的世家日常,賈母也漸解了郁結,又接了太醫王家的書信。說是王君效離宮休沐,明天派車過來接黛玉及晴雯去王家。
賈母心想王君效能休沐,就說明上皇身子骨還挺得住,倒也不必着急籌備國孝。囑咐了幾句話,就讓黛玉與晴雯過王府去了。
一進王府,晴雯就被外太公叫去習學針灸了,黛玉便在屋中給甄平安寫信,到了晌午有人叩門,還以為是來給她送午飯的人。
“進來罷。”黛玉一面将信箋裝進信囊裡,一面客氣說:“多謝姐姐了。”
“表妹,是我。”一個醇厚悅耳的聲音響起。
黛玉蓦然擡頭,就見王表哥捧着一大把鮮豔的玫瑰花,站在自己面前。
“表哥,你怎麼來了?”黛玉眸光一亮,頗為驚喜。隻不及分辨,是因為花,還是因為人。
禛钰将玫瑰花送到她手上,笑道:“我想表妹了,就來了。”
黛玉面頰羞紅,低頭推花:“上頭都是刺,紮手。”
“刺我早替你剔掉了,不會紮手。”禛钰又将花送到了她懷裡。
黛玉心知有聚必有散,花開終會謝,眼下看着這玫瑰,明媚鮮豔,香氣四溢,過不了幾日就會枯萎凋零。
表哥事忙也未必常來常見,等他娶妻生子,這花隻怕再不能得的。
一念及時,臉上的笑又淡了下來,隻把花插到定窯瓶中,再不看一眼。
誰知禛钰又打開一個錦匣來,裡頭堆的都是嫣紅姹紫的奇花異卉。
“表妹,這是宮裡賞的,想來隻你配戴,就給你送來了。”
“這是通草花?”黛玉拈起一支來細看,果真栩栩如生,纖毫逼真,不覺嘴角挂上了笑意。
上回太妃娘娘省親恰在正月裡,百花未開,為了裝點長林園,琏二哥就花重金請了能工巧匠,用通草綢绫作成各色花卉,裝飾在樹木上。
“彼時三妹妹還想取一兩支通草花簪鬓,又被舅舅說‘此物虛耗人力,作踐天物,一支就要五兩銀子’,還是拿去賣了,補虧空要緊。”
禛钰笑道:“若隻為虛榮浮譽,鬧了虧空還強撐門面,就說明不配擁有。”
為尊者諱,黛玉但笑不語。
又見表哥撷起一枝粉白海棠,簪在她發髻間,不由起身離了他,攪着帕子嗔道:“你做什麼呢,怪臊的。”
禛钰将她輕推到大穿衣鏡前,指着鏡中的姑娘說:“這一支造價三十兩,戴在表妹鬓間才叫相得益彰呢。”
黛玉瞅了一眼鏡子,見表哥就在她身後,正望着自己出神傻笑。
她忙扭身過來,兩手敷在熱臉上,羞得不行。
轉念又想,從前表哥送的禮再貴重,也是打着王家的旗号送到賈家。如今單隻送她通草花,算不算私相授受?
一時又懼又疑,忙扯下花來擲到他懷裡,“我沒這麼大福禁受,表哥還是拿去送别的姑娘戴罷。”
禛钰張手兜住花,扳過她的肩,仍舊簪在她鬓間,“沒有别的姑娘,就隻表妹一個你。”
黛玉聽了,怔了半晌,低頭說:“為什麼隻有我一個?我不明白這話。”
禛钰右手握拳,在自己心口上一敲,“我心裡隻你一個姑娘,就這一句話罷了。你若還不明白,十年後,百年後,萬年後,你再問,我還是這句話。”
他說得那樣誠懇真摯,黛玉幾乎信以為真,又想起寶玉三天兩頭賭咒起誓,都是轉頭就忘,白白說一回罷了。
她勉力牽起唇角,裝作毫不領情的樣子,微微擡起下巴,冷笑道:“你隻我一個表妹,我卻不知有多少好表哥好兄弟呢。個個欺負我沒娘教養,今兒送我一本混賬書,明兒塞我一個鬼香袋。我已經領賜夠了!”
說着黛玉的眼淚又簌簌落了下來,索性發洩滿腹委屈,哭個痛快。
禛钰聽了這話,知她是因賈環繡春囊之事遷怒自己,見她眼淚下來,更是心疼不已。
忙解釋道:“好妹妹,我知道香袋的事讓你擔心受怕了,我已替你原樣報複回去。但凡欺負你的人,我都會教他後悔終生。”
果真是他!黛玉心中微動,伏在門框上泣淚幽咽。
禛钰一面替她撫背順氣,一面借花陳情:“表妹,通草花不比鮮花,看着一樣嬌弱美麗,這花卻可以在鬓間簪上百年,永不枯萎凋零。隻要有心,花可以永開不敗,人也可常聚不散。
你之所以多愁善感,常常灑淚,是因為從前無人對你用心,即便賈二少有七分心在你身上,也有三分勻給了别人。以至于你心無安處,時常惝恍憂慮罷了。
我别無長處,唯從小‘守一于道’,一生用心一處,一生隻愛一人。”
黛玉聞言一怔,如飲烈酒,初來辛辣,後有回甘。他無情揭開了自己内心深處的憂患和傷疤,又袒露心聲,明言承諾,竟無一絲婉轉矯飾。
隻是寶玉待她之心亦不曾摻假,她夾在兩位表哥之間,左右為難。
若再被人言三語四,她要如何承受那些诟谇謠诼。
想到此間,淚珠才落兩行又下兩行。
“表妹,别哭……”禛钰再不忍見她哭了,用力将她摟進了懷裡。
黛玉被他緊抱在胸前,聽他心如擂鼓的心跳聲,耳膜都在震顫,比身體相貼帶來的暖熱,還要令人作羞,也顧不得哭了,拿帕子遮住臉,左右掙紮。
禛钰松開手,卻在她轉身逃遁的瞬間,隔着薄薄的絲帕,吻了她嫣紅的眼角。
黛玉怔了半天,嘴角微顫,肺腑中有千言萬語想要訴問,迎着他熱切的目光,卻一字也吐不出。
有意唐突也好,情難自禁也罷,終歸要向前再邁一步的。
正這樣想着,禛钰蓦然皺眉,表情有一絲怪異的扭曲,告辭道:“表妹,我得走了。錦匣裡二十四枝花都是給你的。還有個禮盒裡頭的絨花留你送人情。”說完就彎腰溜出門去。
瞧那着慌的背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獨留黛玉在原地心思百轉,黯然神傷。
王府的薔薇架下,禛钰背着人,彎腰緩了半晌,那股要擡頭的燥火久久不退,迫使他不得不使出勁兒,才漸漸偃息,顫着音兒籲了一口氣。
跺腳恨想:情難自抑偷跑過來也就罷了,這會子就犯了癡病!再遲個片刻,隻怕就要在小表妹面前丢臉了……
晴雯正跟着師父在藥圃中挖茯苓,突然聽到表少爺的心聲,她聽得雲裡霧裡,隻是聽到了“小表妹”三個字就懸心起來。
“師父,王少爺好像在薔薇架下,很難受的樣子,他是有什麼大病嗎?”晴雯不由回頭問王君效。
王君效以藥鋤杵地,不假思索地說:“久曠之人,肝郁化火,精盛溢瀉罷了。輕則相思病,重則花心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