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從前在長林園聽鳳姐提過一句,“你探春妹妹相準了滇南王。”不由遐想,莫非滇南王此去就是上賈府求親去的?
愣神之間,先頭隊伍已經走了半裡路了。
待到二人緊趕慢趕來到榮甯街附近,已近申時了。
此時十裡長街已經被圍幙擋嚴,五城兵馬司的兵備正在街衢兩旁,攆逐閑人。
寶玉一旦靠近,就被兵備舉闆喝退下去。
襲人哪裡甘心近在咫尺的安榮富貴不能再得,心念電轉,揚聲喊道:“這是賈府的寶二爺,你們五城兵馬司的裘指揮使還是二爺的朋友!”
那兵卒一愣,随即嗤笑道:“你說的是哪年的老皇曆了,如今做五城兵馬司指揮的是錦鄉侯家的韓大公子。景田侯裘大人都高升護軍參将了。冒認官親是要坐監戍邊的,今日是滇南王來賈府下聘的好日子,且饒你們一遭,還不快去!”說着,又将手裡的殺威棒給揚了揚。
寶玉隻得連退幾步,襲人急得滿地幹轉,又想到賈府世仆都住得不遠,不如先去找幾個相熟的仆婦待為通禀。
豈止賈府舊人都走的走,散的散,襲人竟連一個熟面孔都找不到。
此時賈府榮禧堂上,首席坐按品大妝一味癡笑的賈母并探春,次席坐着滇南王。
賈政夫婦則侍立階下,對于滇南王今日要求娶探春之請,哪有不應的道理。
前日他們已接了聖旨,探春被聖上賜号“彩雲”和親滇南王,三日後就要啟程離京了。日子雖然緊了點,但是從前被南安太妃敲定和番的時候,府裡也是東挪西湊了些嫁妝,加上宮裡賞的東西,林林總總攏到一處,也不錯看了。
滇南雖遠,好歹還在中原版圖之上,尚有郵驿可以通信。若被迫和親海外,嫁與言語不同習俗迥異的西洋紅夷,那才真是山遙海遠,骨肉家園齊抛了。
從前稀裡糊塗的賈母,今日忽然明白了幾分,拉着探春的手說:“我的三丫頭就是好,偏是兩個玉兒可惡,久久也不來看我。若你們都在,我也不孤不獨了。”
“老太太說得是。”探春笑了笑,心知黛玉此時就在潇湘館中,隻是不便前來,以免驚吓衆人。待她明日姐妹們來添妝,林姐姐自然要回來看望老祖宗的。
正想着添妝一事,就聽到琥珀通禀說:“老太太,清吏司家的薛姨媽、寶姑娘來了,正候在外頭。”
探春臉上笑意一頓,心想這母女二人又是聞風而動了,不由冷臉道:“後門上該班的媽媽也太不像樣了,今日王駕下臨,阖府戒嚴,她倒好先掏出個鼠洞來。”
“王妃勿惱,是我請她們來的。”王夫人讪笑道:“王妃眼見着要出嫁,府中上下都需要人操持,我這精神一日短似一日,隻她母女來了,我方有個膀臂。”
探春不好與嫡母争持,将頭扭向一邊。沐昭甯見媳婦兒生氣了,哪裡容人欺負她。
他也不管這薛姨媽、寶姑娘是哪個牌面上的人物,直接發話道:“今日本王及王妃不見外客,婚禮議程全由禮部操辦,無須嶽母挂心。”又吩咐王府長史官說:“明日來為王妃添妝的堂客,若無請柬,一律不得入府。”
長史官朗聲應是。
王夫人本就破了面相,此刻還讨了個沒臉,越發臊得慌,還被賈政低聲呵斥,再不敢多言。
探春見沐昭甯如此維護她,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笑。
薛家母女沒見到真佛,還碰了一鼻子灰,隻得灰溜溜地從後門走了。
沒曾想薛姨媽才走到巷口,與一個婆娘撞了個對臉,差點沒把老腰閃了。
花襲人起先很是惶恐,生怕冒犯了貴眷,此時瞥見是薛家母女,簡直如蒙救星!
她來不及與薛家母女見禮,忙去牆根下将蹲在地上的生啃紅薯的賈寶玉拉起,推到了她們眼前……
眼見太陽快要落山了,滇南王才辭别王妃,與才趕上來的征南總兵衛若蘭,一道應召入宮。
宣隆帝設宴款待功臣,又對年輕有為的滇南王、衛總兵大肆褒勉了一番。
沐昭甯與衛若蘭雙雙看向太子,見太子略一點頭,他二人立刻親捧了虎符,遞到了龍案上。
這兩位年輕人頗識時務的舉動,極大地取悅了宣隆帝,興緻越發高興起來。
慶功宴上歌舞升平,一派喜慶祥和。
正當諸位将士酒足興盡之時,一位内侍神情忐忑地走了進來,跪在丹墀之下,對陛下說:“皇上,南安郡主突發癔症沒了。”
酒酣耳熱的宣隆帝聽了這個消息,登時睜大了一雙虎目,隻覺酒氣突突地往心上撞,他試圖思考些什麼,但什麼要點也抓不住。
呆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的第三任皇後,還沒有嫁過來就死了,還是瘋死的。
這讓他想起瘋了的孝敏皇後,瘋了的牛皇後,眼下又多了個瘋了的火皇後。
孝敏皇後以淚洗面的模樣,牛皇後與次子縱情的模樣,不斷地在他眼前來回閃現。
他試圖用拍打自己的頭,來驅趕那些越發恐怖的景象,可是一切徒勞。
陰氣森然的聞嗅之聲,腥臭撲鼻的污穢味道,仿佛有鬼神飄來,迫使他一會兒拱肩縮背,一會兒跳蹋嚎叫起來,一會兒半哭半笑起來。
其動作之滑稽,聲音之怪誕,如同猿猴躁踴,凡目見者無不裝醉笑倒。
禛钰冷眼看着這一切,皇帝憨戲迷離,還沒意識到,自己隻是坐在龍椅上的傀儡罷了。
從今以後朝堂内外、禁城上下、四海列國都隻認中原太子,不識皇帝了。
賈府三小姐高嫁滇南王的消息傳遍了京城,滇南王是當今新貴,功勳卓著,彪炳史冊,遠勝西甯、東平二王,更不用談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南安王,以及早早殒命的北靜王了。
那些家中有适齡女兒的高門世家如何也想不到,人家滇南王早就心有所屬,凱旋歸來先去嶽家求親,再去皇宮。真真羨煞人也。
然而想要與賈三姑娘添妝把盞拉近關系的貴婦千金,都不得入門。就算是賈家正經的親丁女眷,被請柬擋在門外的也不在少數。
薛寶钗也不強求,佯裝歎了口氣,抱着禮盒離開了。而今她手握賈府的鳳凰蛋,這有去無回的人情不送也罷。
原來探春待嫁之地,恰是從前賈母院中,绛芸軒對面的西廂,黛玉故地重遊,難免有些傷懷。
探春打點了好了家仆,才同惜春一道陪着黛玉先去拜見老太太。
侍書悄悄打起簾栊,讓黛玉走進去,隻見賈母正歪在榻上小憩,鴛鴦拿了美人捶,在她腿上輕輕巧打着。
鴛鴦擡頭見到黛玉訝然瞠目,經年不見,打量再四,才确信林姑娘又活了過來。
像是若有所覺一樣,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太太忽然睜開了眼,掀開貂毛毯子掙紮坐起。
她看到一個嬌花軟玉一般的姑娘款款向前,笑呵呵地招手說:“玉兒,你快過來,仔細被朔風吹涼了,你的身子骨可禁不得寒氣。”
黛玉方欲牽裙下拜,卻被老人家欠身摟入懷中,拉着她的手摩挲了半晌,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前言不搭後語的話。
鴛鴦見黛玉擡眼看過來,也隻是默默搖頭,黛玉還抱了三分希望,依舊笑盈盈地與賈母應答,大抵以勸哄安撫為主。
“老太太,玉兒一切皆好,還想請您老人家去長林園住些日子呢。”黛玉還想請王君效瞧一瞧外祖母的病症。
“我就不去了。”老太太撫着黛玉的鬓發,慈愛地打量着她,說:“你和寶玉如今都大了,也是時候成家了,也省得他成日裡抱怨天抱怨地,沒個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