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黑白分明的棋子,寶玉呆怔了片刻,不則一聲。雪雁去後,他仍不能解悟,百無聊賴地擺弄着棋子,忽然發現黑棋盒中,還夾了一張字條。
上面寫了八個字:無貴無堅,是假寶玉。
紙上沒有落款,也不似黛玉的墨迹,想來也隻會是太子禛钰的手筆,寶玉看在眼裡,隻覺得一筆一畫都是諷刺。
冬月二十六日,林海父女行至太倉市舶司時,賈寶玉親迎的隊伍才回到甯榮街。
偏偏撞上水月庵穢行姑子們枷号遊街,押解奸犯的差役将她們幹的敗德營生沿路宣揚,引來百姓的圍觀咒罵。
附近生民大多去水月庵供施過,上當受騙的事實,讓他們激憤無比,男女老少追着姑子們通衢越巷,瓦礫磚石、豬腸大糞一齊往她們身上招呼。
弄得長街臭穢不堪,賈府接親的隊伍避無可避,難免殃及寶钗的花轎,火紅的轎圍被潑上了濃稠的尿屎。
頭頂點翠正鳳的寶钗躲在轎中,萬分氣惱,拿着手絹一會兒堵住口鼻,一會兒又得擦手臉,委屈得直哭。
街坊鄰裡哪肯放過這樣荒誕的談資,真假不論,皂白不分,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水月庵是賈府家廟,怪不得賈二少做了和尚,不守戒律,鑽了表姐的熱炕,實賴不過才成的親。原來家風淵源,據此而來。”
“早聽說薛家老姑娘,挂着一把金鎖,非有玉的不配,拖到老大恨嫁,還是栽贓上了表親,左不過王八瞅綠豆,籬笆配栅欄,既對上眼再合适不過。”
“這些高門大戶誰家沒幾本風流賬,面上講究鐘鳴鼎食,底下都是男盜女娼。專幹辱門敗戶、蔑倫悖理的臭爛營生,越發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了。”
不堪的閑話鑽入寶玉、寶钗的耳朵,燙紅了脖子根兒,薛姨媽在轎旁站着,氣得渾身亂戰,頭頂兩根碎雞毛,一面揮開人群,一面怒罵:“别信這些雷打的胡唚,灌了黃湯亂嚼蛆。”
那些人議論得正歡,興緻高漲,哪肯松口,又與薛姨媽對罵起來。
認識薛家的漢子,又抖落出薛蟠倚财仗勢打死人不償命,苟且偷生的事。
還有人把夏金桂未婚先孕,硬嫁死了的薛蟠,再嫁從弟薛蝌的醜事,也牽前搖後地吵嚷了出來。
見薛姨媽氣血相逆,一身難以兩顧,完全招架不住,寶玉唯恐嶽母遭殃,忙滾鞍下馬,前去相救。
不過在人頭攢動的地方擠了半刻,禮帽也落了,發髻也散了。披在他肩頭金翠輝煌,碧彩閃爍的雀金裘,拉扯勾挂之間,斷經裂緯,成了幾條綠油油的破布,蕩在身後,越發像個人厭狗欺的叫花子了。
混亂了兩個時辰,人群才漸漸散去,迎親的隊伍旗纛漸倒,個個收鑼罷鼓,垂頭喪氣,貓着腰跳着腳,灰溜溜地鑽進了賈府。
因為從前與寶玉訂過親,為了避免兩廂尴尬,寶玉成親這日,湘雲躲去了林府,陪邢岫煙說話。長林園中也給學生們多放了兩天冬至假,都回田莊玩去了。
此時長林園中就剩妙玉與蘇清源在,二人厮混了幾天,卻是隔靴搔癢,非但不解渴,反而刺撓撓的,越發心癢難耐。
妙玉坐在蒲團上冷笑道:“怨不得太子放心你,竟是籬牢犬不入。可惜了,白長一個銷魂模樣兒,鑽不進籬口也就罷了,還是剛出鍋的糍粑,軟做一塌。”
蘇清源自知不能大樹旗幟,原以為一個孤庵女流,沒什見識,用手還混得過,哪知人家自知天命:此身風塵肮髒,便是要渡劫來的。與其流落賊寇之手,不如自己選個中意的來應劫。
誰知碰上他這個沒藥信的炮仗,月光曬不幹濕谷,白讨一身臊。
“是我一時不謹,被太子硬塞了‘遲春丸’,若不吃那玩意兒,保管興得你紅飛翠舞,玉動珠颠。”蘇清源信口開河,極力為自己挽尊。
聽到“遲春丸”一物,妙玉不由皺眉,款款站起,從香篆盒中拈出一粒珍珠大的糖球來,對蘇清源說:“可是這東西?”
蘇清源瞅了一眼,不大确信,又不敢嘗試,後仰一步問她:“你怎麼有這東西?”
“是個癞頭和尚給的,說是能抑我狂情到二十歲,可我如今都二十三了,這丸子早就失了藥力。”妙玉無奈搖頭。
“那你知道有解藥沒有?”蘇清源忙問。
妙玉嫣然一笑,“有是有,牛黃狗寶你吃不吃?”
轉過三更,栊翠庵中,野狐裂霓裳,遂願鲛绡帳。
冬月二十六,京城内外搓綿扯絮地下了一夜雪,将栊翠庵化作銀妝世界,素蠟寶刹,枝頭紅梅變成白蕊。
妙玉披着長發,冷冷清清地立在花枝下,提着白玉鴛鴦卧蓮雲壺,一一收攏梅花上的雪。
寒香涼指,枝葉縫下,是朦胧一縷雪色的光。身披狐裘的公子,踏亂一地玉沙遠去。
小丫頭捧着手爐,怯怯地問:“回頭蘇公子來,還留門麼?”
潔白的雪花一寸寸被掃落進玉壺,盡數化為冰水。
她垂眸道:“他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