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能走官路,那就隻能走私路了。
太倉是金陵的出海口,金陵有銅鐵,礦藏豐富,南浦又多産珍珠,且金陵又是薛家的祖地。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這句舊官諺其實也可以這樣理解:鐵變金,土變珠。占據了鐵礦、珍珠的運輸線,就能使家族産業如同豐年大雪,鋪天蓋地遍布天下。
薛蝌能在當上薛家皇商總理兩年後,重新緻富發家,靠的就是祖地的資源和良港海運。
若說其中沒有貓膩,絕無可能,隻是沒有被人發現那條隐蔽的暗路而已。北上陸運鐵器可至鞑靼,南下海運珍珠可至滿剌加。
否則一次正常的朝貢貿易,還不值得勞動戶部尚書的大駕。父親在查薛家,為了防止沾帶關系,告誡她此番不要動生鐵。
碼頭上桅樯如林,帆影蔽日,萬商雲集,市舶司的榷場做的是國與國之間的大生意,碼頭上做的則是人與人之間的小生意。
在這裡每一句話都有斤兩可稱,一個暧昧的眼神,一個特殊的手勢,海船之下不同尋常的吃水線,都蘊含着交易價值。
黛玉心想,生鐵可以不在茜香國的海船上,隻要送到茜香國就行,買不到就截薛家的私貨。她要比父親更快一步發現薛家走私的路線。
展眼到了臘日,大雪漫天,收拾一新的賈府再度打開了大門,王夫人捧着手爐迎接賓客,但也隻比前次一人未至的窘境要好一點。
來的客人中身價最高的要屬家有二三千金過活的張德輝,其餘是薛家從前的朝奉、掌櫃、夥計,還有從前依附賈門的清客,除了詹光、程日興兩個因水月庵之故被流放了,其餘單聘仁、蔔固修、嵇好古、胡斯來、王爾調幾個都來了。
倒還有一位外賓不請自來,便是賈胡安這個滞留在京的真真國使臣。
更意外的是忠順王府也派人送了禮,王夫人坐在席間揭開禮盒一看,登時羞瞎了眼,是一對兒十錦春意香袋,與從前賈環那兒搜檢出來的一模一樣,隻是上頭還添了寶玉、寶钗的小名。
隻把旁邊薛家三房小姑娘,吓得滿臉揉絹子,坐不是,站不是,藏也沒處藏。
氣得王夫人拍桌恨罵:“這小畜生合該作死,仗着不怕臊的臉,做了下九流的人。要還在我跟前兒,我不照臉摔給他去!”
薛姨媽在旁,也隻好幹勸一陣子,就借着催菜的名頭,躲了出去。
王夫人将香袋撂進手爐裡一燒,哪知袋内灌的是胡椒辣子面,經火一爆,鼻中一股辛辣直入囟門,害王夫人接連打了一串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面前的一桌菜肴全被她的唾沫星子噴了個遍。
衆商婦也隻得告罪離席,呼啦啦都走了。
賈胡安等充數的人,蹭了一頓酒飯,又偷了些菜果,揣進袖兜裡走了。
寶玉耐着性子與父親及清客們吃了幾杯酒,聽了幾句溢美獎譽之詞,就回來了。
寶钗頂着蓋頭,坐在喜床上,對外面的情景一無所知。
襲人今兒也一身紅綢彩褂,充當喜娘,嘴裡叨登的都是喜慶吉利話。
她對寶二奶奶的人品才幹性情十分滿意,卻不知寶钗早在心裡盤算着,該如何打發了她這個大權獨攬的掌事娘子。
绛芸軒剩下的幾個丫鬟,麝月、秋紋都是襲人的姐妹,幾個三等丫鬟更是襲人一手帶出來的徒弟,個個唯她馬首是瞻。哪裡還認得誰是寶二奶奶。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一個“賢”字,隻有正妻才擔得起,襲人算個什麼東西,破席一卷,也配挂這個美名。
二人閑話了一篇,麝月掀簾道:“二爺回來了。”
襲人忙上去,駕輕就熟地替寶玉摘冠解帶,将外面的喜服都脫下來,搭在肘彎,見他滿臉酒氣,不由道:“也不是什麼達官貴胄,值得你一杯接一杯往下灌的,多少有個計較,才讓人少操心呐。”
聽了這一篇話,寶钗不覺偷掀了半卷蓋頭,見他主仆二人親密無間,已是怒火中燒了,今夜是她的花燭夜,憑什麼要多一個人出來。
寶玉展開手臂,就跟塊木頭似的,任憑襲人寬衣擦臉,“好好的動什麼氣?我又沒橫着進門,好歹還站得住。”
襲人朝喜床的方向一努嘴,冷笑道:“你也不用給我臉子瞧,而今你也娶了新奶奶了,從此自有人拘管你,我也隻好當啞子,再不說你一聲兒。”
“好姐姐,我再不這樣了,你消消氣。”寶玉禁不住她轄治,隻好低聲下氣賠不是。
寶钗暗暗咬唇,低頭想了想:寶玉是襲人一手帶大的,主仆之間既有過肌膚之親,又不避嫌疑;況且襲人自持賢良,卻是二嫁之婦,再當不得房裡人。此刻自己若擺了主母架子申饬她兩句,一則寶玉不爽,二則有失風度。罷了,還是忍一忍,她終歸是要出去的。
襲人又啰嗦了一通,麝月催至再三,才把秤杆子塞到寶玉手裡,關門離開。
寶钗忙展眉微笑,斂衽端坐,等着寶玉走來掀蓋頭。
誰知新房的門被人哐當一聲撞開,秋紋撲進來哭喊:“宮裡的太貴人薨了!老太太撞跌了頭!太太也昏倒了!”
“什麼!”寶钗噌地站起,鮮紅的蓋頭自鳳冠上滑落。
四下人聲嘈雜,似乎所有人都慌了,亂作一團,問天問地“這下如何是好?”、“該怎麼辦?”、“還活不活得成?”
昏黃鏡中的花燭搖曳,一片慘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