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得太狠了,被發跣足,蓬頭垢面,滿嘴噴糞地辱罵人間一切事物,摔砸所有看得到的名貴瓷器、玉器、家具,不管不顧地往外沖,哪怕是危聳的高樓。
接到命令的小厮用厚木闆把門窗遮擋,嚴嚴實實地釘起來,她抱着膝蓋蜷縮在裡面的角落,聽着外頭咚咚咚敲釘子的節奏聲響,看着地面上的太陽光一束束地減少,屋裡徹底沉沒進黑暗。
對不起。
血淚斑駁,一滴滴地往下掉。
我的過錯,我不該卑鄙,不該懦弱,不該背叛上級,我悔過,我認罪畫押。你殺了我吧,求求你大人有大量,送我上開封府的鍘刀吧。
女嬰的聲音從隔壁傳來,撕心裂肺地哭嚎着,奶娘怎麼哄都哄不好,聽在母親的肺腑裡,千刀萬剮,萬蟻噬心。
小孩子是無辜的呀,她恍惚地抹着滿臉的血淚,把蓬亂礙事的長發攏到耳後,稀裡糊塗的混亂神智中,良知陣陣刺痛。
小孩子什麼都不知道,新生命降臨到天地間,一塵不染,是純白無瑕的。
怎麼可以如此拎不清呢?……
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呢?……
無論多麼悲怨哀恨,成年人之間的矛盾都不該波及到無知、無辜的未成年人。
她得履行好母親的職責,把孩子抱過來喂奶,親親小臉蛋,輕柔地拍哄,噢噢噢,别哭了,寶寶睡覺,噢噢噢,媽媽在……
殺了他們!……
挫骨揚灰!碎屍萬段!連并他們的畜生兒女一起,搗碎了喂豬!扔到糞池子裡漚肥!!!……
殺了他們!剁碎了他們所有!砸爛他們的腦殼,切掉他們的四肢!砍出他們的腸子!……
殺了他們哇!……
殺了他們所有!!!……
上告無門,沉冤莫白。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叫天不靈,叫地不應。
黑暗的夢沼裡,憎恨的激流奔濤澎湃,撕扯着憤怒的冤魂浮沉,鋪天蓋地的絕望淹溺心肺。
啞然湮沒,死不瞑目,腐爛的骨血裡爬滿了啃噬的蠅蟲。
……
猛然睜開雙眼,現實中驚醒過來,戒備地抓住櫃子上的彎刀,敏銳地環顧周遭,飛快地确定環境安全與否。
陣陣心悸,強烈地不安,大口大口地汲取新鮮的空氣,掙脫恐怖的窒息感。
又魇着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怎麼陰魂不散,隔三差五就冒出來,降低睡眠質量。眼角淚痕猶未幹透,沒有點亮油燈,烏漆墨黑的夜色裡,向後摸了摸檢查枕巾,濡濕了大塊,冰哇涼。
噩夢裡發生了什麼來着?
平複呼吸至綿長,恢複情緒至平和,努力地回憶。
猶如海潮褪去,抹平沙灘上的痕迹,一切迅速消失不見。不在一個維度裡,無論如何,思維都追不上。越努力回憶,越模糊淡化。
僅抓住了一點。
——複仇。
找誰複仇???
哪幫癟犢子在夢裡欺負老子來着?
不能受那窩囊氣,提着大刀殺回去!在夢裡大殺四方!
雪白的焰火拖着長長的清鳴升入蒼穹夜幕,啪地炸亮,姹紫嫣紅,漫天繁星墜落凡間。
屋内跟着亮了一瞬。
“行祭,送竈王爺歸天——”
打更人走街串巷,悠遠的鑼音漫入千家萬戶。
“臘月二十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搓了搓冰涼的雙手,披上厚實的棉襖,汲着布鞋出去,上街湊熱鬧。
推開門,凜冽的冷空氣撲面而來,凍得腦袋陡然清醒,立在堅實的土地上,沉浸在歡騰的人聲鼎沸中,什麼子虛烏有的夢啊,魇啊,碎片啊,都忘到九霄雲外了。
消失得幹幹淨淨。
“今兒怎麼能睡呢?好好地給竈王爺孝順守歲,竈王爺回了天庭以後,跟玉皇大帝禀報的時候,才會給咱家多多說好話,給咱們來年多多恩賜些福氣。”
老太太很不高興,伛偻着老腰,顫顫巍巍,給跑來要糖的小毛孩分發便宜的竈王糖,絮絮叨叨,嘟嘟囔囔訓誡個不停。
“恁這小子,忒沒有敬畏心。聽婆婆的話,趁着神紙還沒熄滅,快,去咱家竈台前磕三個響頭去。”
小年夜,辭舊迎新。
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普天同慶,全國共同歡度佳節。
一朵又一朵高空爆|炸,奇光異彩,璀璨交織。
冷風如割,裹攜着淡淡的火|藥味兒鑽入鼻腔。随着人群仰起臉癡癡地張望,古老磅礴的帝都皇城,盛大的煙花綻放在凡人黑白分明的眼瞳中,目眩神迷,震撼瑰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