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回想起剛剛的畫面,隔着繃帶,季郁好像再度看見了那血肉模糊的傷口。
她于心不忍地錯開視線,上眼睫毛打在眼睑,看着鞋尖,又莫名想到上學期的那些事。
他怎麼總是為别人出頭,最後導緻自己傷痕累累呢。
反觀他本人,倒是挺心大,從來不把這些當回事,好像什麼也不怕的樣子。
“孟彷舟,你為什麼總是受傷呢?”
聲音很輕,隻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
像一聲很輕的呢喃,又像一聲如羽毛般輕飄的歎息。
孟彷舟腳步一滞,看着車頭,眼中閃過迷茫。
那根羽毛,就這樣不動聲色地拂過了他的心頭的一處角落。
那裡便矗立着一座沙石堆砌的破敗蟻穴,砂礫疏松,裡頭空洞無比。
很早以前,這座蟻穴像座海市蜃樓,隻會偶爾在他寐後睜開眼的時候出現,他在朦胧和空茫中感受到心頭空虛的洞口。
他覺得自己很輕,如同沒有重量的非實體。
他從小和爺爺相依為命,自爺爺去世後,那座蟻穴不再隐匿蹤迹,落腳在心門最顯眼的地方。
輕而易舉便會軟化塌陷,又容易再次壘起重建。
經年累月中,許多人為他及時填平了一些凹陷的坑窪,澆築上平坦的水泥沙石,不讓蟲蟻再次侵蝕那裡。
這些人裡,有孟青麗、龍竹茂、熊天、阮知汝......
可就在剛剛,那分明是一句很輕很輕的話。
也許隻是出于樸素的善意和關懷的一句話。
卻仿若蘊藏着巨大的力量。
轟然一聲,他清晰地聽到了蟻穴一角坍塌的響聲。
他的心髒,也跟着震顫。
女生輕柔的聲音帶着困惑,“你沖上去的時候在想什麼呢?會不會有一點害怕呢?”
“我看你沖過去的時候,快吓死了。”季郁擡頭望着他的側臉,他緊抿着唇,下颌線條凜冽地繃緊着,“你怎麼不說話?”
孟彷舟喉間滾動,沉默半晌。
内心升騰起一種微妙的感受——或許,她這是在心疼他嗎?
孟彷舟扶着車頭,竟然後知後覺地感到後怕。他怕真發生什麼意外,沒時間等到以後,他還有好多事想去做。很多人的臉走馬燈一樣回旋在腦海,他忽然想,如果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天,他想對他們說什麼呢?
和孟姑姑說聲辛苦了。
和老馮說一句讓你費心了。
和朋友們說一句和你們成為朋友很幸運。
以及,和眼前的女孩說——
沒吓到你吧,要是給你留下陰影的話,那真是罪過大了。被大家圍着關懷的時候,我覺得很開心,這世界還是挺多善心人。
多謝你關心我。
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讓我感到溫暖的人。
季郁還在等他開口。
“沖上去的時候顧不上想什麼,現在回過頭,挺後怕的,”嗓子緊澀,孟彷舟喉結滾動了一下,咳了聲清嗓子,垂眼看到她手背上的污迹,他說:“你手背上有血。”
季郁看過去,哦了一聲,從書包裡拿了片濕紙巾擦掉了。
“原來你也會怕,”季郁調侃他,“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孟彷舟笑笑,“很多事,因為害怕,可以沒必要做。但還有很多事,不能因為害怕,就不去做。後果是怎麼樣,那是做了之後的事,沒做之前,都隻是腦子的幻想,被預設的幻想攔住腳步,聽起來太怯懦了。”
季郁認真看着他,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進到校門口,在他拐去停車時,她揚起明媚的笑容。
“孟彷舟,你做了一件很棒的事。”
-
停完車,時間已經九點零三分。
孟彷舟快步往一班教室走去,在教室門口看見滿屋子稚嫩的陌生臉龐時,他尴尬地止步,撓着腦袋,最後無聲地笑了笑。
差點忘了,自己已經高二了。
高二一班的教室往上平移到了同一棟樓的第四層。
他認命地轉道去爬樓梯,長腿一邁,一步跨三四個階梯地爬上了第四層。
教室就在樓道左拐第一間。
他往窗口看去,裡頭果然是熟悉的同學們,滿滿當當的,早已經來齊了。他從敞開的後門利索地鑽進教室,座位還是按照上學期最後一周流動變化後的位置坐,他恰好在最後一排。
隔壁座位是空的,熊天也還沒來,他心道不會是還在家打瞌睡吧。
結果他剛坐下,後門又風風火火竄進來一個體型格外引人注目的胖子,啪的一下坐在他身邊。
孟彷舟納悶地看向身側,“熊,暑假到底吃多少飯了?”
熊天一臉後悔莫及,“這學期我一定管住嘴,邁開腿。”
馮津正在講台上唠叨着,瞥了眼他門兩個遲到的,又看向别處。
他照例在講台上了各個科任老師的聯系方式:語文老師宋清歡、數學老師鄭優莎、英語老師鄭笑榮、物理老師豐渡、化學老師何輝煌、生物老師馮津。
高二各個科任老師變動不大,除了語文老師,其他基本上和高一是一樣的。英語老師和化學老師是上兩個競賽班的課,其他老師則是另外帶了其他競賽班之外的班級。
“語文老師換成這個宋清歡老師了,帶你們一二班,人景城師範研究生畢業的,厲害着呢,課上認真聽,别做些有的沒的小動作。”
剛畢業,語文老師,重理輕文的理科競賽班,馮津想想都覺得自己得先替這個宋老師“警告”一下班裡這群小孩。
“你知道之前紅姐去哪了嗎?”熊天低聲問孟彷舟。
紅姐是他們高一的語文老師,本名李紅。
孟彷舟漫不經心轉着筆,“哪兒高就了?”
熊天說:“好像去了加拿大,聽龍總說她老公在那邊的大使館工作。”
孟彷舟點點頭,那這也不奇怪了。
“你想不想出國讀書?”熊天問。
孟彷舟:“不想。”
真要和孟青麗提了,指不定真要賣房供他,沒這個必要。
熊天說:“我爸問我想不想去,要是申請得上,怎麼都會讓我去讀。”
“多去外面看看也不是壞事,”孟彷舟歪着腦袋,擡手撐着下颌,“你怎麼想?”
“我不是很想,我還是想跟你們一塊考到陶浦去。”
孟彷舟拍了拍他敦實的胳膊,“那還得加把勁。”
“你手怎麼了?”熊天看到他胳膊上的繃帶。
“早上抱一個小孩,摔了。”孟彷舟收回手。
沒頭沒尾的,熊天聽得雲裡霧裡,沒厘清具體的關聯性。
“什麼鬼。”
咚咚咚。
馮津曲指敲了敲黑闆。
“接下來,就讓幾個新學期轉到我們班的同學上台做個自我介紹。”
這次的班級人員的變動,堪稱是高中三年最大的一次,不僅是考試成績的升降班變化,還有文理科的分野。一班選文科的隻有9個,因為排名不理想,降班的有4個,也就意味着,有13個新面孔要加入高二一班。
馮津挨個喊人上台,孟彷舟在座位認真記了下名字和臉,挨個給人捧場鼓掌。
到最後一位同學時,馮津看了眼台下,笑容格外蕩漾。
“咋回事,老馮笑成這樣?”熊天吐槽。
“這一位,大家應該不陌生。”馮津擡了擡下巴,“季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