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在我爺爺住院治療癌症期間,我認識了隔壁病房一個患腦瘤的阿姨。”
聞言,季郁眉頭一跳,擡眼靜靜觀察他的表情。
很平靜,也很嚴肅。
他認真地回憶着,叙述着,“那個阿姨很愛笑,人很親切。”
她的家庭狀況不太好,丈夫腿部殘疾,做些手工活為生,還有個幾歲大的孩子,很可愛。因為忙于謀生,且經濟拮據,身體不适的她硬生生撐了許久,拖到受不了到醫院看病,才得知噩耗。
在醫院,有的病人卧病在床,家屬子女隔三差五來探望,雇請護工細心照料,聯系醫生商讨治療方案......而有的病人,躺在病床上承擔的不僅是□□上的痛苦,還有精神上的痛苦,看着四處借錢籌集醫藥費的家屬,在疊加的痛苦之下,選擇放棄治療。
他們沒有求生的欲望嗎?他們隻是沒有求生的希望。
生命是平等的,醫院這個地方卻是能看出命運的不公。
當然,也不止醫院。
“辦完爺爺的葬禮後,我想把那筆他沒用上的手術費給阿姨先墊上,但是醫生告訴我,她在前不久去世了。”孟彷舟抿了下嘴唇,“如果她在更早的時候能得到一筆手術費,情況是不是就會好轉起來呢?就像許成豐媽媽。”
他看向季郁,“因為你爸爸出手幫忙,才得到救助和治療。”
季郁想起那個在辦公室裡苦惱地和馮津商量為許成豐解決困難的孟彷舟。
那些無意間聽到的對話,回蕩在腦海。
少年心懷善意,不計得失,盡能力所及,為同學伸出援手。
“這個世界上,受各種條件限制的人太多,被命運眷顧的人,享受着更好條件的人,或許再努力一下,就能改變和幫助許多人。”孟彷舟語氣緩慢而又鄭重,“我希望自己,做個普通人之餘,再努力些,做個有能力的人。”
在他講話的過程裡,季郁也極其認真地聆聽。
一種難以描述的動容,彌漫心間。
人所經曆的一切都塑造着人本身,孟彷舟的過往人生,她大約窺見一二。但一路走來的細枝末節,她無從得知。
她很高興他願意和她說這些。
關于“我之所以成為這樣的我”的故事。
季郁從小到大的演講稿裡,寫下了無數次“成為時代的有為青年”,這類話就像是個套用的公式,過耳邊也沒人會仔細聽。
每天浸泡在繁重課業和升學壓力中的大多數人,困囿于無形的競争之中,尋求的是更美好的彼岸,對岸釣着他們的誘餌,是夢想、是自由、是金錢、是謀生、是更光鮮亮麗的人生。
更多人被迫提前認識到這個世界的本質與鴻溝,早已無暇去追憶,曾幾何時,他們也一筆一畫寫下過那樣純粹又樸素的字句。
可最初那顆明亮的猶如寶石的心,始終潛藏在大部分人沉默的胸膛之中。
如今有人将這顆心亮出來,将這樣的心情宣之于口。
徐徐道來,卻格外讓人相信。
季郁眸光閃爍,望着渺遠的夜空。被命運優待的她,無法理所當然地享受着令人歆羨的一切,孟彷舟的話,給了她某些啟發。自己的存在,能為身邊的人,這個世界做點什麼呢?
“我們都能成為想要成為的樣子吧。”她輕輕說。
“嗯,”孟彷舟做聲,“隻要我們想,就一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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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又一次來到了實驗樓的頂樓。
不知不覺,這裡已然成為他們一對一談話的秘密場所。
季郁倚在欄杆邊,放空了一小會兒。遠方的鐘樓,白色石柱上燈光朝上直打,塔尖在幽微夜幕中散發出不刺眼的淡淡光芒。
她莫名想到了泰晤士河畔的大本鐘。
“你有沒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啊?”她問孟彷舟。
孟彷舟回:“羅馬。”
“為什麼?”季郁好奇,“想看鬥獸場?萬神廟?還是對古希臘建築感興趣?”
孟彷舟沉默幾秒,“因為喜歡的人在那裡。”
季郁腦中一瞬間閃過許多古羅馬著名的人物,屋大維、君士坦丁、凱撒、西塞羅、查士丁尼......但怎麼感覺有點,太古老了。
他喜歡的應該是現代偶像吧,或許是球隊,和世界杯有關。
“是球員嗎?我對明星球員不太了解。”
孟彷舟笑着搖搖頭,“你呢?想去哪裡?”
“好多地方都想去,”季郁歎了口氣,“上高中後都沒怎麼出去旅行了。”
“以後,”孟彷舟頓了頓,喉間滾動,狀似平常地說道:“我可以陪你去看世界啊。”
說出去的話,不可逆,覆水難收。
都怪頂樓的夜色太過靜谧而美麗。
在這個毫無準備的夜晚,少年将心事和盤托出。
他握着手心,緊張地望向身側。
鐘樓巨大的鐘表盤邊緣鑲嵌着環狀的淡黃色燈帶,時間線性流動,長長的指針順時針轉動,季郁望着鐘樓,不敢與他對視。
大腦将他說的那句話自動重播了一遍,隐隐有什麼東西快跳出嗓子眼了。
這要怎麼辦?要說什麼好?
臉側投來的那道目光,專注而灼熱,她捏着手指頭,吞咽兩下。
在心裡默念,要矜持。
可是,這不是别人,是孟彷舟。
她再度深吸一口氣,最終選擇伸手抓住時間之箭的尾羽,握緊這一時刻萌生的熱烈感受。
“孟彷舟。”季郁轉過頭看他,柔和月光灑在男生的頭頂,注視的目光顯得異樣溫柔。
他應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