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西斜,燈火如豆。
沈星辭與青棠相對坐着。
青年眉眼已不似當年那般燦若寒星、意氣風發,卻又帶着歲月沉澱的溫柔沉穩,“自将軍墓中,我就對你情根深種,念念不忘,那時因身上還有婚約,隻能選擇深藏心底。解除婚約之後,我還曾抱着最後一絲期望去飛狐島尋你,島中雖有一個叫葉夏的女子,卻與你容貌身形全然不同,就知果然被你騙了。後來發現你身份卻是在洛州。那時你雖帶着面具,我卻一眼就認出了你。”
時逾白接管太初教以後,做下最轟動之事,卻是“柳丞相罪己案”。
柳丞相位極人臣,十幾年未曾踏出京城,一次奉旨出巡,就在洛州被太初教劫持。
太初教聚衆百餘人,将柳丞相帶到鬧市,令他跪在刑場中,自述犯下的罪行,從十八歲為官伊始,如何陷害同僚,中飽私囊,結黨營私……樁樁件件都駭人聽聞,觸目驚心。
洛州官府舉兵救人,卻因為鬧市百姓太多,又混雜了太初教衆,竟一時無法突破,束手無策之下,隻能寫信送到京都同時求助俠義盟。
沈星辭帶着俠義盟衆人趕到之時,柳丞相已跪了一日一夜,所述罪行已罄竹難書。
這是沈星辭與時逾白第二次正面交鋒。
青年教主一身黑色勁裝,坐在刑場圍牆之上,身邊站着的少女一身白衣,臉上帶着半邊銀色面具,隻露出精緻小巧的下巴。
距離将軍墓那次相見,已過了一年有餘,但沈星辭望見那熟悉的身影,哪怕臉型完全不同,卻與記憶中的人影漸漸重合。
身邊侍從在他耳邊低聲解釋,“那是太初教主時逾白,身旁應是青壇壇主,這壇主從不以真面目示人,卻極得時逾白信任,二人幾乎形影不離。”
沈星辭心下微沉,難怪她易容改裝,言語含糊,對他戒心甚重,隻因二人身份立場,竟如隔深淵。
時逾白見到沈星辭,手搭在膝上,微微探身,勾唇問道,“沈盟主也管朝廷之事?”
“太初教既插手朝廷之事,我俠義盟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觀。”
時逾白嗤笑一聲,“你們自稱俠義,難道還要包庇這種貪贓枉法之人?”
“時教主可知,綁架朝廷命官,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我們不過是替天行道,幫朝廷拔除魚肉百姓的蛀蟲。”
一旁俠義盟人喝道,“是非曲直自有官府查證,太初教未免管的太寬。”
“我太初教替天行道,俠義盟突然插手,難道管的就不寬?就不怕被天下人唾棄?”
圍觀群衆聽了許久,早已對柳丞相犯下的罪深信不疑,此時跟着起哄道,“此等貪官,罪當斬首。”
沈星辭緩緩掃視衆人,“柳丞相所述罪行,待官府查清之後,自當按律處置。若是人人都能綁架朝廷命官逼他認罪,還要律法何用?”
衆人聞言微微低頭,不敢直視。
時逾白微微一曬,“此人位高權重,隻手遮天十餘年,朝廷若能明察秋毫,又怎會容他至今?”
俠義盟衆人早已按耐不住,大聲呵斥,“與魔教妖人有甚道理可講?”
時逾白随口道,“既然諸位不喜歡講道理,那就隻好兵戎相見了。”
沈星辭沉聲問道,“時教主如何才肯收手?”
“待朝廷下旨昭告天下他犯下的罪行,為那些被他陷害家破人亡的人平反,我們自會離開。”
要朝廷在他們逼迫之下承認一朝之相是罪臣,國法威嚴何在?這簡直是異想天開。
沈星辭目光微沉,“時教主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既然沈盟主求情,那就給俠義盟一個面子,隻需他跪着自述罪行三日三夜,我們立刻退出洛州。”
沈丞相已四十有餘,平素養尊處優,若真跪上三日三夜,隻怕也橫屍當場了。
俠義盟衆人口中喝罵,紛紛拔出兵器,太初教衆人亦跟着舉刀。
時逾白坐在牆頭,與沈星辭隔着混戰的人群對望,神情有些漫不經心,還抽空與青壇主低聲交談,神态親昵。
沈星辭目縱身躍上牆頭,與他們幾丈之遙。
時逾白神色不變,望向沈星辭,“沈盟主想讨教一番?”
沈星辭手放在劍柄上,目光晦澀,望向青壇主,“未免誤傷,這位姑娘能否回避一二?”
青壇主輕笑一聲,聲音婉轉動聽,卻與墓中有幾分不同,“沈盟主難道從未想過,那些沉冤之人,等這昭雪之日,等了多久?為何不能容我們幾日,定要做這狗官的幫兇。”
時逾白垂眼望向混戰的衆人,“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今日縱容你們在洛州逼官,他日興許就有蕭牆之禍。如今天下太平,若起戰亂,生靈塗炭,有違俠義之道。”
青壇主手指微縮,“在沈盟主眼裡,俠義盟是君子,太初教是小人?你們為天下大義,我們就言而無信?”
沈星辭心頭一緊,唇邊泛起苦澀之意,他找了她整整一年,再見之日,竟是這般意見相左,兵戎相見的境地。
時逾白拉過青壇主的手,溫聲道,“你先讓到一旁,我與他讨教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