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門訇然打開，引路下屬退去，賀蘭宵擡步獨自走入密室。

裡面擺設與書房一般無二，牆上挂了一副拖到地上的長山水畫，桌案斜對着密門，賀逢英手裡拿着幾張泛黃的紙，正在仔細端詳。

賀蘭宵深吸一口氣，道：“爹。”

一線燭光灑在賀逢英臉上，他擡起頭，半眯着眼将來人打量一遍，忽而冷冷出聲，“跪下！”

“爹……”賀蘭宵的眼眶一瞬便紅了，有些哽塞，卻倏然撞上賀逢英如同看死物一般的目光。

膝蓋“砰”地一聲磕地，賀蘭宵掌心攥緊，直跪下去。

“蘭宵，”賀逢英合上紙，起身逼近，手掌親昵地撫壓他左肩，脫口而出的話卻是冷漠絕情。

“你不配做我的兒子。”

賀蘭宵顫抖着擡起頭，不可置信至幾乎失聲，欲脫口的話語被肩頭痛楚打斷，“你太令我失望了，我沒有你這種上趕着當叛徒的兒子。”

賀逢英微笑着俯視他。

賀蘭宵瞳孔緊縮，心髒驟然發疼，好似被千萬根針紮穿，他用力擰緊眉頭，頰上仍滑落一線滾燙，熱淚順着他的下巴冰涼地滴落手背。

他倔強道，“父親，我沒有背叛……”

賀逢英打斷他，轉身顧自道：“此女于我有用，我不打算殺她，何況單槍匹馬不足為懼，不過子都喜歡她……”

話音一頓，賀蘭宵心鼓震響，竟生出些隐秘竊喜，寄希冀叫父親拆散那對佳侶，可他的心，卻随下句話涼了半截。

“我不會幹涉。”賀逢英淡笑着道，盯着賀蘭宵的眼睛，似是想透過他的眼睛，捕捉到想要的情緒。

步聲随即響起，徐徐踱至賀蘭宵身後，“可是你，我白玉水莊未來的莊主，”聲音自身後撲上耳廓。

“……你不能有軟肋。”

賀蘭宵猛地擡眼，與賀逢英四目相對，對方微笑着的眼裡帶着欣賞，叫賀蘭宵忽然想起，幼時誤闖水牢時的情狀。

江湖皆道白玉水莊掌管水牢，執法嚴密，囚犯一入牢門身不如死，豎着進去橫着出來，是因為其中的獄卒兇狠殘暴。

可賀蘭宵親眼見到，一條狗大小的東西，匍匐在賀逢英的腳邊，眼眶一團漆黑，微張的嘴巴汩汩流血，嗚啞着掉出一塊軟肉，落在身下一攤腥臭的殘肢堆上，獄卒看不下去，為囚犯求情，卻被男人一掌拍飛牆上，掀起的掌風将囚犯翻了個面，露出的後背凹凸不平，粘滿泥沙灰塵的肉上，看不見一片皮膚，而那人手裡拿着的，不過是一把食指長的小刀。

躲在角落，他被吓得不敢動彈，親眼看着賀逢英用這把刀，一寸寸，在昏暗火光下，将活人雕琢成人彘，變成那人想要的模樣。

他害怕的閉上眼睛，卻被一片漆黑裡更恐怖的想象吞沒，隻能期盼着浩劫趕快結束，叫自己逃脫。

可他的父親武藝高強，在整個江湖中都排得上名号，他被吓得忘記，自己根本瞞不住他，腳步一擡，身後響起溫和的聲音。

“蘭宵，今日練功又不用心了。”

“玩心這麼重，下回我帶子都上街買糖人，你不想去了？”

——

賀蘭宵怕了，閉上眼睛回答：“好的父親，蘭宵明白了。”

聞言，賀逢英微微一笑，走回桌案後重新拿出書文看，頭也不擡地對着賀蘭宵說：“走吧，莫叫旁人閑話我苛待自己的兒子。”

“是。”賀蘭宵低着頭，慢慢走出密室。

賀逢英掀起眼皮看了他的背影一眼，似笑非笑地扯過宣紙，蓋住桌上一枚青玉戒，又拿過一張紙，疊了疊将紙角伸到燭焰裡，靜待其焚燒殆盡。

紙被燒得蜷縮起來，露出樞密閣鑰匙的圖案。

這時，空氣忽然一滞，似有起伏不定的呼吸聲傳來，賀逢英似有所覺，輕輕笑了一下，眼中神情難辨。

霎那間，牆上山水畫被人一把掀開，露出一道暗門，嬌影如風闖出，速至賀逢英面前，手起手落，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歇斯底裡地指着賀逢英鼻子罵，“賀逢英，阿煥可是你的親兒子！你卻去支持袁呈晔那個蠢貨，我的阿煥到底哪裡做錯了，讓你這個親爹都要抛棄他，那可是皇位！”

賀逢英被打得偏過頭去，手上燒至一半的圖紙卻分毫不動，保持在原來的位置，他垂眼看着圖紙化作灰燼，扯了唇角，“你來找我，隻是為了說這些嗎……”

“阿煥除了身上流的血，哪裡比不上那個蠢貨，難道你要他當真随了承煥這個名字承歡嗎？！！”

雍容華貴的女人披頭散發，身上隻着一件淡黃色的寝衣，保養得當的容貌，随着哭訴暴起綻出暴出青筋和皺紋。

“皇後娘娘。”戴着玄色面具的男子身法詭異，倏然出現，一把擒住她欲動作的手，冷冷出聲，“您沒聽過一句話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流霜，放手。”賀逢英打斷。

男人依言收手，退到賀逢英身後，那邊的皇後失了桎梏，稍轉過頭，捂住唇笑的氣息不穩，“怎麼這會倒是聽話的像條狗，方才抓着本宮訓誡的時候，不是很嚣張？”

她揉了揉手腕，輕蔑地撇過二人，端起一個高高在上的笑，身姿婀娜，女兒家情态十足地走到賀逢英身前，擡手覆上他布了指印的臉，似情人般輕輕撫摸，吐息如蘭：“阿英，你瘦了。”

賀逢英但笑不語，瘦削的身子不動如松，半晌，開口道：“皇後娘娘身份尊貴，萬人之上，與在下尊卑有别，還是避嫌來的自在，五殿下的事無需憂心，您唯一要做的事，便是靜待高位。”賀逢英的眸中無一分動容，微笑：“既然已從在下這處得了安心的消息，不如早些回宮歇息。”

皇後聽了他的話，輕嗤一聲，并未順了他趕客的意圖，反而一隻纖手攬住他寬厚的肩，食指繞着他垂下的碎發把玩，眼眸柔情似水，曼聲道：“阿英助了本宮的大事，宮裡夜冷，陛下又總是歇在佛堂，”話音一頓，女人紅了頰，壓低嗓音，“不如你替我暖暖身子，做我這小小女子的一人之上。”

賀逢英輕輕一笑，溫聲道：“林瀾，你還是這麼的……”

“這麼的什麼？”林皇後仰頭期待地問，笑颦如花。

賀逢英終于垂下眸望向她，緩緩道：“不知羞恥。”

林皇後的笑僵在臉上，一瞬間柔情轉了愠怒，擡手便要故技重施，想要狠狠教訓他。

卻有一陣冷風吹過，混入鼻息，“你……”女人猛地倒地，口中咒罵不斷，頃刻失了力氣說不出一個字，唯有一雙眸，含着怨死死盯着賀逢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