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雙手就插在腰間,盡管最後一場競拍已經結束,可那男子卻仍站在台上一動未動,臉闆得好似那衙門口新繃好的鼓皮,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牢牢釘在那隻銅箱子上,直把那立在一旁的唱賣官看得有些發毛。
在這樓裡做過幾年事的人不會這點眼色都沒有,當下便覺得氣氛不大對勁,于是搶先一步控場道。
“這銅箱子确實是有些沉的,小的這就差人幫您擡下去好了。”
語畢,那唱賣官對左右兩名灰衣小厮示意,那兩人随即上前、就要将那箱子擡起。
“慢着。”
兩名小厮一頓,竟不敢擡頭去看那滕狐的臉色,隻能轉動眼珠去尋那唱賣官,後者見狀連忙弓着身子湊上前。
“客官還有何吩咐?鄙樓店小力微,怕是要招待不周,不如先行移步……”
這話說得客氣,其實是在趕人了。
畢竟敢來寶蜃樓一擲千金的人,哪個是好惹的角色?若是個個都像菩薩般伺候着,到頭來遭殃的隻能是這樓中人,還不如一早便一視同仁,做個省心生意。而這樓開了這麼多年,背後的角色想必也不是盞省油的燈,隻要不是什麼你死我活的事,誰都不會在對方地界上将事情鬧大的。
可卻見那台上男子似乎全然聽不懂對方這言外之意一般,雖然方才瞧着出價極為娴熟,此刻卻突然不懂規矩了起來,開口時聲音老辣而跋扈。
“不過一隻銅箱子而已,這是瞧不起何人?還是你急着脫手,這才說這許多有的沒的?”
此言一出,整個寶蜃樓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誰也沒想到,這最後一場壓軸大戲還沒演完竟又出了新戲碼,衆人都默不作聲地看起熱鬧來。
那唱賣官似乎也有些錯愕,不等再次開口,對方又抛出一記驚雷。
“鑰匙呢?銀子我也出了,總得讓我驗驗貨。”
這話一出,寂靜瞬間被打破。莫說台上立着的那幾人,就連台下看熱鬧的人群也是一片嘩然。
寶蜃樓開樓至今,還沒有誰敢在東西到手後當台上手驗貨的。
且先不說此舉會壞了鬼市的規矩,就算樓中人破例放開這道坎,也少有人願意在衆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貨品裡裡外外翻個遍。這是走貨的基本行規,也是多年來混迹其中的人們總結出的經驗。
今日這情景顯然有些出人意外,但一想到那箱子裡可能藏着的東西,又有多少人心癢難耐,希望能夠看明白那買家究竟買到了什麼寶貝、亦或是運氣不佳栽了跟頭。
不花錢的熱鬧,誰不愛看呀。
全場最不樂意的可能也就是那石島旁站着的唱賣官了,隻見他那面具下的臉淌下幾道汗來,半晌才假笑兩聲後開口道。
“這鑰匙自然是要等客官出了這地界自己找鎖匠來配,若是嫌麻煩拆了也行。可您就莫要在這拿小的說笑了。這寶蜃樓的規矩,您應當是知道的呀……”
然而那滕狐顯然已打定了主意,根本不理他這蒼白的說辭。
“你這的規矩是沒買定離手前不許上手查看,我已在出價中勝出,銀子也付了,這箱子便是我的。我要在這看,你還要攔着不成?!”
他話音還未落地,兩道人影已飛身上了石台,卻是那方外觀的兩名年輕弟子。其中一人出掌成刀,一掌劈在那銅箱的鎖頭上,隻聽一聲脆響,那銅鑄的鎖頭竟應聲裂開,箱蓋随即被這股大力掀開來,又是哐當一聲巨響。
這樣利落的掌法在江湖年輕一輩中也算是難得了,可如今無人在意那出手的方外觀弟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石台中的銅箱子上。
燭火安靜地跳動着,将台子上的一切照了個亮亮堂堂,大張的箱口裡黑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一片詭異的寂靜過後,那滕狐臉色鐵青、第一個捏着嗓子尖叫起來。
“東西呢?!”
幾步遠開外的唱賣官已經吓傻,隻會用變了調的嗓音跟着重複。
“東、東西呢?”
他的語調和身體姿态都透着十分的驚恐,也不知是藏了十年戲台子的功力,還是當真不知這箱子為何空空如也。
且不論他是個什麼情況,那已付了金山銀山的滕狐早已有了結論,手緩緩深入袖中。
“我說怎麼藏着掖着、急着送客呢,原來是做局耍我。好一個寶蜃樓,拿個破箱子敷衍我也就算了,還是個空箱子。東西呢?把東西給我交出來!”
他這動作有些隐秘、比不得抽刀拔劍,可有些江湖經驗的老手早已開始向後撤去。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在封閉的空間内遇上使暗器或用毒者,走為上策。
那唱賣官更是腳底抹油,不知何時已退到人群中去了,此時竟不管不顧地攀咬起來。
“許是方才、方才有人接近墨池的時候做了手腳!”
這話明顯是要禍水東引。離開石台前,所有人的衣服都是檢查過的,若有墨痕當場就會被揪出來。
可眼下誰也說不準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便見那滕狐尖銳的眼神瞬間轉向台下人群,左手五指一松,一團黑影“嗖”地飛到了半空中,卻是數隻青綠色的甲蟲、振翅作響。
“誰動了我的東西,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離開!”
若說此時的局勢已是九鼎一絲、發引千鈞,那下一刻人群中不知哪個不長眼的一開口,便是斬斷了這勉強維系的最後一根絲線。
“哪裡冒出來的毛頭小子,眼力不濟就得認栽,還蹬鼻子上臉地鬧上了!”
這一回,台上動的人便不是那滕狐了。
隻見先前那一張劈開銅鎖的年輕弟子一個翻身躍入人群中,又是一掌揮過,數盞油燈瞬間熄滅,與此同時,方才說話那人的一隻耳朵便飛了出去,正落在前排看客手中端着的酒碗裡。
“見血了!見血了!”
年輕弟子五根指尖上血珠低落,露出星星點點的寒光來,卻原來是将極薄的寒鐵鑲在了指甲上。
這方外觀當真是名門正派麼?怎麼一個個地瞧着倒像是邪魔歪道一般?那白鬼傘又是何時成了方外觀的人?
這些疑問在每一個倒黴的圍觀者心中翻滾着,但眼下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許久沒有出過亂子的寶蜃樓,今天是少不了一場惡戰了。
江湖規矩,關門談事,出門算賬。不論是客先找的茬,還是主先壞了規矩,這談生意時的場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當場掀翻的。
若說這事方才還有些轉圜的餘地,如今這“台面”一掀,可就是徹底說不清了。
騷亂像是一滴落在宣紙上的墨一般迅速向四周擴散開來,秦九葉知道,自己等的機會來了。
她急切地揪住身後少年的衣袖,壓低嗓子道。
“你能對付幾個人?”
她的視線膠着在那白浔和他的護衛身上,可李樵的視線卻在那石台附近扭打成一團的江湖高手那裡。
他頓了頓,如實道。
“不好說。”
不好說?這有什麼不好說的!不就是幾個家養護衛?還能比那元漱清可怕嗎?
秦九葉對自己親自挑選出來的人前所未有的不滿和失望。
就這一來一回的功夫,那吓傻的白二當家在身旁護衛的提醒下終于回過神來。他屁滾尿流地準備撤退,壓根将方才結識的那“楊遠志”抛在了腦後,更不記得什麼關于野馥子的交易。
可他雖沒将那根“野草”放在眼裡,對方卻打定主意不想讓他就這麼從自己身上踩過去。
許是被那台上正打作一團的激烈氛圍感染了,秦九葉突然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子氣力,一爪子便薅住了白浔那價值不菲的白裘衣,再一使勁手上便多了幾朵狐狸毛。
那白浔大怒,一邊掙紮一邊破口大罵起來。
她不給那幾個護衛上前的時間,對準對方的屁股擡腿就是一腳,狠狠在那雪白的裘衣上留下一個帶泥的腳印。
白浔大呼一聲撲倒在地、手裡的錦袋應聲落下,秦九葉這柴火苗一般的身形也飛了出去,多虧背後有人托了她一下才沒摔個四腳朝天。
白家護衛大驚失色、一時顧不上她,都趕到自家主子身旁去了,秦九葉趁此機會飛快斂起地上散落的幾枚野馥子,随後一把拉住身後的少年。
“快跑!”
身後,白浔氣急敗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女子牢牢攥着少年的手,頭也不回地紮進了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