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那方外觀弟子削掉别人一隻耳朵前,李樵便知道今日之事已成定數。
箱子裡的東西沒了,又或者箱子裡一早便沒有東西。不論事實是哪一種,于在場的有心人而言,都沒有在此地久留的必要了。
或許這一切從頭到尾本就是一場局,而他現在已身在局中,瞧不清那布局之人究竟要做什麼、針對的又是何人。
迎面擦身而過的人臉被昏暗的光線拉扯成一團團模糊的影子,他似乎從那些影子中看到了一些過往熟悉的面孔,但又覺得那些面孔根本稱不上是熟悉,最多也就是長着五官的一團影子罷了。
交錯的光影間,唯有女子那晃動的後腦勺一直停留在他的視野之中,像是粘在他眼前的一團柳絮,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
秦九葉腳步匆匆、一刻也不敢停歇,奔着出口的方向、拼命擠過去。
人群中已有人中招、被那青綠色的甲蟲牢牢抱住了臉,正發狂般揮動着手中兇器,擁擠在黑暗中的江湖客們又是一陣騷動,人群開始向兩邊擠壓,秦九葉隻覺得一股大力從側面襲來,随即手中一空,再轉過頭去,一直跟在身後的少年已不見了蹤影。
先前一路上都好好地,怎麼臨到關鍵時刻,反而将她先前的囑咐全然抛在腦後了?
秦九葉焦慮不已,一時間竟也分不清這焦慮是為自己的處境、還是為自家那拎不清形勢的幫工小李。
而她不知道的是,背着藥簍的少年其實就站在暗處,并沒有立刻走遠。
李樵安靜地觀察着那瘦小的女子,眼見她原地四處張望了片刻後,似乎再不敢停留,擡腳便離開了。
這才對。
危機關頭,誰又能顧得上誰呢?
李樵安靜地垂下眼來,随後也不再猶豫,轉身向着混亂中心而去。
如今箱子裡的東西沒有了,若是就此罷休便是兩手空空地離開。
他從不做這種“賠錢吃虧”的蠢事,所以眼下當務之急便是要挽回一些損失。
人多的地方見了血,按理說來就算沒人報官、也不會有人再敢留下來看熱鬧了。尋常人家莫說遇上這種事,就是在酒樓吃着飯時遇上隔壁走水,那都是要扔下筷子立刻避走的。
可這裡是江湖地界。江湖中人并沒有三頭六臂,但若說要比尋常人多些什麼,那就是多長一個不怕死的“膽”了。
險中求勝、亂中求财,卻見樓中不少人非但沒有因此方寸大亂,反而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盯着場中形勢,苦等一個趁火打劫的機會。再不濟些的,自認沒這個能耐,則早早吹熄了手中油燈躲入黑暗中,想着能否有個漁翁得利的機會。
此時的寶蜃樓,氣氛前所未有的微妙,李樵的目光穿透種種混亂,直直落在其中幾個身影上。
轉過一根梁柱,他不動聲色地握緊了腰間佩刀,向着其中落在最後的那個人緩緩靠近……
“李樵……”
一陣蹑手蹑腳的腳步聲從他的右後方靠了過來,直到三四步遠的地方才停下來。
女子情急之下喊出了他的名字,雖帶着七八分的不确定,但對于那些耳力出衆的江湖客來說也并非完全聽不清楚。
少年的身形不得不停住,下一刻,那腳步聲已靠近前來。
“還好我鼻子靈,這點薄荷味還是聞得出來的。”
原來她先前給他那薄荷丸是為了這個。
可既然聞得出他身上的氣味,為何先前沒有尋來?偏偏要趕在這種時候……
李樵轉過頭去,隻見女子不知從哪撿了好幾隻油燈攥在手中,借着那滅燈後的青煙将自己藏在下風口處。
“過來,過來我這邊。”
她的臉不知蹭到了哪裡、沾了一片黑灰,但她渾然不覺,隻一邊咳嗽一邊沖他招着手。
前方已有人望了過來,李樵隻得暫時松開了握刀的手,貓着腰向秦九葉的方向靠了過去。
他舔了舔嘴唇,正要開口說些什麼,下一刻左手又被對方死死抓住。
“别管它是什麼蟲,都是怕煙的。野馥子已經到手,現下、現下我們隻要從這裡出去……”
她的聲音莫名有些哆嗦,不知是在擔憂方才那白浔,還是在懼怕這場莫名其妙的混亂。
李樵盯着她的手,兩條眉毛不自覺地擰了起來。
她倒是愈發熟練了。可抓哪邊不好,偏要次次都抓左邊。
秦九葉并不知道這些,見他面色有些異樣,先前的猜測又浮上心頭,心道對方在為那空箱子的事懊惱失望又不敢表現出來,于是強壓下自己那份顫抖,低聲開解道。
“就算知道了箱子的事又如何?你還能争得過那些人不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知難而退沒什麼可丢臉的。”
這天底下應當不會再有比她大度的東家了。
不僅沒有追究他的欺瞞,還主動遞了台階過去。他若是有些良心,便該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再感恩戴德地繼續為她做上一百年的苦工……
秦九葉對自己的這番“攻心”說辭大為滿意,故意說完這話後便不看對方了,隻聽到那少年似乎是在背後吸了一口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周圍的煙太嗆人了。
但她沒有閑心将注意力放在别處了。
石台周圍的燭火在方才那一陣打鬥中熄滅了,看清形勢的江湖客們紛紛吹熄了手中的油燈隐藏自己,秦九葉隻能拉着李樵在黑暗中摸索着,依靠來時的記憶向出口的方向緩緩移動。
嗖。
是兵器出鞘的聲響。
李樵微微側過臉、餘光瞥向聲音發出的方向。
那裡一片漆黑。
在沒有星輝與月光的黑暗裡,再鋒利的刀劍也反射不出一丁點光亮。
是方外觀的人嗎?
又是一聲刀劍入肉的鈍響,左後方那兩個扛着紫金錘的大漢應聲倒地。
不,不對。他見過方外觀的劍法,可沒有這般隐蔽。
是他的同行。
李樵反手一掌揮出,三步開外的一名藥商手裡的油燈便跌落地上。半盞燈油灑了一地,燈芯上的火苗瞬間蔓延開一小片火光,他借着這一瞬間的光亮迅速望向身後。
兩道白光在晃動的衣袖間閃過,又沒入黑暗之中。
對方使的是袖裡劍,而且不止一人。
或許,就是他方才盯上的那幾個人。
心中有了結論的同時,他前進的姿勢便發生了變化,整個人像一張拉得不能再緊的弓、蓄勢待發。
但握着他手的人太緊張了,根本沒有察覺他的變化。
“李樵?”
她又不知死活地喚了他的名字。
“我在。”
他隻得低低應一聲,心思顯然不在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