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隻注意到他“碰掉”了旁人手中的油燈,當他也是吓得不輕,便用另一隻瘦弱的手顫抖着拍了拍他的手背,聲音因為故作鎮定而有些怪異。
“不要怕,跟緊我。”
又是一聲夾雜在嘈雜中的破空聲,少年的左手下意識地便要掙開,可那平日裡看起來瘦弱的女子,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松開。
左手上那股執拗的力道如今有些顫抖,她的手冰涼冰涼的,恐懼貼着他掌心的皮膚傳遞到他手上,令他感到陌生又熟悉。
為何明明已經自顧不暇,偏還要做出一副能護住他的樣子?
他不明白,他隻覺得……
應該砍了她的手。
殺意和冷漠在他的眼底一閃而過,破空聲轉瞬間已經逼近。
低伏在人群中的女子仍倉皇四顧地尋找着出口。電光石火間,李樵垂下眼簾、右手反握住刀柄,抽出了腰間那把帶鏽的刀。
他右手也能使刀,隻是刀法差上許多。
黑暗中一聲金鐵擊鳴的脆響,頃刻便被四周漸漸密集的交手聲蓋過了。
秦九葉低着頭在晃動的大腿屁股間艱難前行,唯一的信念就是牢牢抓着身後那人的手不放開。
她從弓着腰變為蹲着身,口中一直低聲念叨着,不知是說給對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不要怕,不要怕……”
又是一陣騷亂,漸漸有人開始招架不住,出口的方向也越發擁擠,形勢瞬息萬變。在以一敵衆的戰局裡,黑暗與混亂能為單打獨鬥者提供掩護,一旦落單、進入空地,遲早落得被圍剿的下場。
還牽着他手的女子仍在黑暗中掙紮着,笃信憑借她這些年來受過的苦、吃過的虧,定能熬過眼下這場亂子。
“那邊,我們去那邊,跟着人群總能出去的……”
不,他們出不去的。
那些人若還在,他們便出不去。
锵。
對方再一次近身試探,身手受限的刀客險險應對住,左手手腕借力一沉,前方那悶頭狗爬的女子便“诶呦”一聲倒在地上。
微涼的柔軟蓦地離開,随之而來的是熟悉的冷硬觸感。
刀終于回到了年輕刀客的左手。
他屏氣凝神、集中精神在四周空氣細微的擾動上,随後一個撩刀利落揮出。
當。
金鐵落地的一聲脆響。
對方在一個回合間被斷了兵器,顯然有些不可思議,随即意識到了自己的輕敵。一番停頓過後,更多的腳步聲從各處聚攏過來。
突然,出口處亮起幾道光來,晃動的火把在那木棧道的縫隙間若隐若現,腳步聲混着幾道氣勢頗足的人聲隐隐從地面上的方向傳來。
“官府巡查,一個也不許走!”
黑暗中最後一批還在看熱鬧、等着撿漏的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下一刻,便聽那離出口最近的江湖客們也開始喊叫起來。
“是官府的人、官府的人來了!”
今日的寶蜃樓可真是熱鬧。
可這熱鬧果然是不能多看的,多看了早晚要看到自己身上來。
耗子天生就怕貓,做地下生意的天生便怕官府的人。
誰也沒搞明白為什麼官府的人會突然出現,更沒搞明白官府的人來了為何便要逃跑。總之是先有一個人帶頭逃跑,其餘人也都不甘落後起來,一個個好似捅了蜂窩的狗熊一般,不管不顧地橫沖直撞起來。
各路土匪地仙各顯神通,丢飛爪的丢飛爪、爬鎖鍊的爬鎖鍊,剩下的便是你推我搡、混亂出拳,誰的鞋上了誰的臉、誰的刀又紮進了誰的屁股,全都顧不得了。
總之,誰能先趁亂逃出去,誰便是今日的赢家。
又是轟隆一聲巨響,不知是誰不管不顧地扔了雷火,整個寶蜃樓的頂部開了個大洞,刺眼的光亮從頭頂那開了洞的木闆上傾瀉而下,在漆黑一片的樓底照出一角來。一陣灰塵落下,那洞瞬間塌開來一半,光亮在地面迅速擴大,站在陰影交界處的隐秘江湖客們即将暴露在陽光之下。
落下的塵土暫時遮住了他們彼此的視線,但坦誠相見顯然是遲早的事了。
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卻也有經驗老道者提前屏息而待、布巾遮面,就等這陣煙塵散去的一刻。
這絕非隻是行走江湖便能練就的本能,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殺戮任務中培養出的一種技能。
李樵明白這一切,就像對方明白這一切一樣。
傳聞豺狼可在千裡之外嗅到同類行走過後留下的氣味,并認出對方是否是先前遭遇過的同一隻狼。
如果說這幾人方才隻是試探,試探過後便對他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想了。畢竟人能易容、刀能藏鞘,身法和刀法卻是藏不了的。
“李樵?你在哪……”
女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在人群中響起。
她再次失去了他的下落,卻仍站在原地不肯離開,隻在黑暗中抱着頭、将自己縮成一團。又有幾人趁亂奔襲而過,險些将她撞翻在地。
她就算并非習武之人,也能覺察到四周的混亂轉瞬升級,交錯的人影和晃動的光斑令她看不清近處、也分不清遠方。
手中空落落的,秦九葉的心又開始狂跳不止,連帶着視線也跟着天旋地轉起來。
當初是她花言巧語騙他跟來的。她能欠他一個人情,可卻欠不起他一條命啊……
可憐那果然居的摳門掌櫃還沒來得及算明白這筆爛賬,突然感覺頭上一輕,随即有人在她後背上拍了一下,她便似一條被抛上岸的魚一般越過人群、飛了出去。
繡了小草的布巾一晃便已牢牢系在李樵腦後,輕巧地遮住了他的半張臉。
半空中的秦九葉昏頭轉向,恍惚間隻聽見一個聲音在耳畔飄過,依稀是那少年的聲音。
“糖糕店見。”
下一刻,秦九葉便四腳着地、像隻□□一樣落在地上,同方才算計白浔後摔倒的那一下子不同,這一回她似乎飛出去很遠,爬起來時身上卻并沒有那麼痛。
匆匆回過頭去,她正好看到那洞口飄落的最後一點煙塵落定。
少年的聲音還在耳邊徘徊,人卻已不見蹤影,隻剩那隻眼熟的背簍孤零零坐在地上。
樓中的唱賣官早已不知去向,飛檐走壁者已順着頂頭的大洞遁走,有人将那擺放油燈的破木架子堆在了那洞底下,正手腳并用地往外爬去。
沉重的腳步聲已入樓中,秦九葉發現自己離那大洞近了不少,環顧四周隻見一片狼藉,依稀還有些傷了胳膊傷了腿的人往各個方向四處逃竄着,無數張晃動的面孔從她身旁一閃而過,她努力睜着眼睛尋視着,卻還是沒有看見李樵的身影。
罷了,就信他自有神通好了。她隻是個掌櫃,又不是他親娘。若真出了什麼事……誰教他方才沒有好好握住她的手呢?
官府的人已經入場,秦九葉自知再不能耽擱,咬牙背起那沉重的背簍、東倒西歪地跟着前面人的屁股往洞外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