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不過頭點地。這得是什麼深仇大恨,才能将一個活生生的人禍害成這般模樣?
秦九葉的心砰砰跳起來,那仵作的聲音再次響起。
“另一處便是這脖子上的傷。死者并非死于頭部的重擊,而是死于失血過多。這處頸間的緻命傷幾乎放幹了他的血,應當不是死後才被折騰成這樣的,倒像是生前被人活活撕開了喉嚨。”
撕開喉嚨?
一些不好的記憶不受控制地翻湧出來,秦九葉當即踉跄了一下,雖然很快穩住了身形,但還是教她身旁的人察覺到了。
“怎麼?秦掌櫃可是想起什麼了?”
她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手卻控制不住地擡起來摸了摸脖子、似乎是在擦汗。
“這位先生的說法實在駭人,有些心驚罷了。”
邱陵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臉上,語氣意味深長。
“你确實應當心驚,雖然尚有些許疑點沒有查清,但從這屍體目前的情況來看,康先生同半月前桑麻街遇襲的打更人,應當死于同一人之手。這兇徒委實猖狂殘忍,不比那荒野惡獸好到哪裡去,怕是遲早還會再犯。”
秦九葉察覺對方是在誅心,但她也不傻,知道此刻最好的反擊就是裝死。
她一邊裝死,一邊還抽空回想了一下那晚的情形。
當夜李樵身上确實有不少血,但臉上好像還算幹淨,發絲中也沒有血污。如果是将人撕咬成這般模樣,面上恐怕很難維持潔淨,就算清洗過面部、雨水沖刷掉一些,頭發裡也會留下痕迹。再者說來,桑麻街的案子是半月前,那時李樵還算正常,也并沒有遇到過那邪門公子。
秦九葉暗暗舒了口氣,又突然覺得自己的慶幸有些沒來由,連忙又闆起臉來。
這時那仵作又墊着白布将康仁壽的腦袋微微擡起一些,露出他後頸唯一完好的一塊皮膚來,指着那皮膚上一塊已經發紫的印記說道。
“另外還有一處,雖算不得是傷處,但也有些奇怪。督護請看。”
邱陵和秦九葉不約而同地湊上前,察覺到對方動作後又不着痕迹地各自退開一點。
秦九葉眨眨眼,提醒自己将注意力放在那屍體上。
隻見那康仁壽的脖頸處确實有個形狀古怪的淤痕,指甲蓋大小,中心像是什麼動物的四條爪子,邊緣不甚清晰。
這該不會是什麼江湖門派的印記吧?
她沒看那年輕督護,反而去問他身旁立着的陸子參。
“這淤痕如此不同尋常,有無可能是冤家尋仇?或者是卷入了什麼江湖門派之争?”
陸子參也正沉思,冷不丁被她搭話有些驚訝,似乎沒料到她會同他讨論起案情,頓了頓才說道。
“我倒是未曾聽說過江湖中哪個門派用的是這種徽記。不過聽聞江湖中若有人出手又不想讓後人尋仇時,會在緻命傷處做些手腳、毀去兵器痕迹。依我看,這兇手撕開死者喉嚨,或許隻是為了掩人耳目。”
秦九葉邊聽邊點頭。
她雖沒入過江湖,但這些年卻同江湖中被砍得半死的人打過不少交道,有些是被仇人追殺的、有些是報仇未遂的、剩下的便是門派之争時的正常争鬥。她接觸過的傷患中,确實難見誰的傷口是這般狼藉且不規整的。隻因江湖兵器以鋒利和迅捷為主流,少有兵器會留下這樣的痕迹,若真想尋着兵器追兇,确實會沒什麼頭緒。
可是……還是有哪裡不太對勁。
“毀去痕迹而已,實在用不着做得如此難看。何況康先生隻是藥堂掌櫃,怎會和江湖中人扯上關系?若隻是尋常刀傷,說是有人劫财誤殺也是說得通的,家眷和官府未必會咬死追查,何必多此一舉、反而引人探究?”
她話音落地,四周便靜了下來。
秦九葉覺察到什麼、擡起頭時,正對上年輕督護銳利的目光。
邱陵望着眼前女子那雙怯懦中透出大膽的眼睛,先前那種矛盾的感覺越發強烈,心中不知為何突然一動。他本可以借此機會說些自己的論斷,但沉默片刻後選擇将問題又抛回給了她。
“聽聞果然居曾收治過不少江湖中人,秦掌櫃想必也見過不少奇怪傷處。那依你所見,這傷口可能是什麼兇器留下的呢?”
這邱陵實在可怕,竟連果然居私下裡那點不見光的生意都查了出來,如今這般來問當真隻是好奇還是知道了什麼在試探?畢竟這府衙當差的白胡子仵作都查不出來,叫她一個給人看病的郎中來回話,可不像是安了好心。
但誰叫她心懷不軌、方才自己多嘴呢?
秦九葉抿了抿幹裂的嘴唇,決定先賣個蠢、搪塞過去。
“或許是……狼牙棒?”
一旁那仵作聽罷果然嗤笑一聲,顯然很是不認同她的說法。
“這位姑娘所言實在謬矣。且不說那狼牙棒多麼沉重,尋常人挨上一下頭骨都要碎裂,而這屍體頸骨和頭骨卻是完好的。再者說,若是那兇徒當真使得是狼牙棒,這九臯城難道就沒一個人見過這般顯眼的兇器?”
本就無意開罪對方,秦九葉聽完立刻點頭哈腰道。
“先生說得是。”
可年輕督護似乎并不想就這麼放過她,竟又追問道。
“兵器譜上那麼多兵器,為何偏說是狼牙棒?”
她實在沒有辦法,隻得硬着頭皮回答。
“這傷處邊緣不平整、粗糙,且有撕裂過的痕迹,形似齒痕但似乎還要更深些,兵器中帶鐵齒的不多,草民想着那狼牙棒倒也不算離譜……”
“等下,”她話還未說完,邱陵突然出聲打斷,“你方才說,這是齒痕?”
對方越是急着确認什麼,秦九葉便越是想要退縮,當下和稀泥道。
“這傷口泡了河水,确實已有些難以分辨,齒痕一說也并無根據,督護大人還是以這位先生所說為準的好。”
一旁的陸子參卻仿佛想起什麼,有些不可思議地開口道。
“難道說……這一切不是人幹的?”
他方才說罷,一旁那仵作也恍然間想到什麼。
“這樣說來,下官曾驗過一獵戶的屍體,他開春進山的時候被熊襲擊過,大腿上被撕下一塊肉,躺了三天傷口惡化而死。現下回想那時他腿上的傷口,同這屍體上的傷倒是有些相似。眼下正值入夏時節,也是走獸活躍的時候,說不準……”
不是人幹的,難道是有野獸混進了城裡?
陸子參眉頭緊鎖,自己便對自己方才的言論産生了懷疑。
“這也不大可能。且不說各處城門晝夜有人值守,宵禁之後防守更是嚴密,即便是這城中有人私養虎豹之類的猛獸逃出,可街市附近多少店家住戶,為何直到今日未曾有人目擊、非要等到晚上才出來傷人?”
秦九葉的心就随着這幾人的對話起起落落,翻騰得快要跳出來,聽聞這一句連忙接過話頭。
“草民倒是覺得陸參将說得有理。若是野獸襲擊,為何這屍首上的傷處雖可怕,卻沒有任何缺損?野獸為何隻是傷人卻未食人?何況屍首最終落水,瞧着也像是有意為之,若隻是猛獸又怎會如此?”
邱陵再次将目光轉向她。
“所以你覺得還是人禍?”
今日這一番交手,她算是有些看明白對方的路數了。
這青重山書院出身的督護,雖是馬背上曆練出來的、氣勢逼人,到底還是喜歡講理的,就算言語上諸多試探,沒有坐實罪名前都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威脅,同那一上來便按頭她認罪的樊大人相比,實則好說話多了。
秦九葉不擡頭看他,弓着身、低着頭回答道。
“在下也隻是推斷。這案情如此詭谲,若說沒有人在其中攪弄,似乎是有些說不過去的。眼下既然仍有許多事不明,不若重新詢問一下城東沿河的住戶和船家,說不定有人曾聽到過什麼動靜,有了目擊者從旁佐證,這兇手必定能快些浮出水面……”
仿佛為了印證她所言非虛一般,下一刻,一道熟悉而令人生厭的聲音在河岸上響起。
“督護大人原來在這裡!真是讓下官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