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跟着陸子參自城東鬧市中穿行而過。
早市已散了不少,隻剩零星幾個菜販子擠在路旁,出籠的雞鴨叫個不停,沾了土的毛飛到半空中,好一會才落下。
秦九葉擡頭望天。
天色陰沉,四周無風,确實又要落雨。
時局似天氣,越是安靜無風的清晨,越是預兆着暴風雨的将至。
她一人身處這無法脫身的旋渦之中也就罷了,萬萬不能再拉上阿翁和金寶。
深吸一口氣,她将方才買好的糖糕揣進懷裡、低頭跟上陸子參的腳步,走進了那坐落在鬧市後街、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督護府院。
若是樂觀的态度來看眼下發生的這些事,她去過了那郡守府,如今又光顧了這督護府院,也算是長了些見識,未來可以同自己那些徒子徒孫們吹噓一番了。
當然,前提是她要有這個福氣過了眼下這關。
想到此處,秦九葉不由得擡起眼皮、小心打量起四周來。
不得不說,這位九臯城新來的督護,來得似乎委實有些匆忙。
府院隻是征了處先前存放地方官祿米的糧庫來用也就罷了,門口連塊匾也沒有,出糧的側門也不修道門堵着,就那麼對着街口大敞着。
門口石階鋪得倒是寬敞,栓個七八匹馬都不成問題,若非出入此處的都是些眉眼帶煞的行伍中人,隻怕要淪為那些挑擔子的過路人歇腳的地方。
有了先前那雕梁畫棟的蘇府作為參照,這督護府院内便隻能用“潦草”二字形容了。
四四方方的院牆被統一抹成了灰色,從外面看同附近人家的民宅也沒什麼兩樣,走進來一瞧,四處灰牆灰瓦灰磚一路鋪到底,連一棵遮陽的樹都瞧不見,更不要提什麼花花草草、假山亭台。房檐上的野草倒是長起來不少,隻是在那一眼瞧不見高處,所以壓根無人關注。
這府院的主人明明是個冷酷到刻闆的主,可這院子卻處處透着一股不修邊幅。
而陸子參卻像是早已習慣了這周遭氛圍一般,快步穿過外院走向内院,其間嘴上一刻未停地交代着。
“你隻有一盞茶的時間。時間到了,便要立刻離開。”
“一盞茶的時間?”秦九葉有些不解,更多的卻是擔憂,“一盞茶有些匆忙,我怕說不明白,督護若是再問起……”
“督護昨夜在蘇府折騰大半日才被放出來,今早又馬不停蹄地查閱公文和軍報,能抽出一盞茶的時間,已是十分不易了,”陸子參的語氣中透着幾分不客氣,說完後又自覺過火,聲音壓低道,“你也不必緊張,以我追随督護這些年的經驗來看,對他來說倒也沒有一盞茶說不完的事。你且在心裡默仔細了,一會不要磨蹭耽擱便好。”
是她想耽擱嗎?她若是能三言兩語說清楚那蘇府裡的彎彎繞繞,又何必憂心忡忡地來尋他?何況她又不拿官府的俸祿,憑什麼讓她操這個心?
秦九葉内心煩悶不已,面子上還要盡量謙遜、點頭稱是。
陸子參不再看她,邊走邊繼續抱怨道。
“這幾日城中也不太平,桑麻街的案子還沒完,回春堂掌櫃的事又鬧得滿城風雨,今日樊大人那邊又有差役來報,說城中走失了幾名乞丐,愣是要我們親自派人去解決。這不擺明了是要折騰死我們督護麼?今日是如此,明日就該阿貓阿狗了……”
對方還在嘟嘟囔囔地說着,秦九葉已經聽明白那言外的敲打之意了,連忙表态道。
“陸參将請放心,我今日要找督護說的事,絕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的事。”
陸子參腳下一頓,回頭很是微妙地看了看她和她懷裡那包糖糕。
“其實昨日你出了聽風堂的事,督護也是知曉的。你若當真是為了謝罪才來尋他,一會也可長話短說了。”
秦九葉渾身一僵,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自認主動坦白乃是“出其不意”,所以才能占得一點先機,卻不料人家其實早就知曉她的老底,一開始便将她這點算盤看了個透。
她手心冒汗,又想到昨日自己藏在那許秋遲身後偷看邱陵的情景,卻怎麼也回想不起來,對方究竟是何時察覺到她的。還是說那纨绔轉頭便出賣了她,已将她昨夜的種種添油加醋地說給他兄長聽了?
想到這裡,秦九葉渾身上下都有些擰巴起來,可那陸子參還在滔滔不絕地叮囑着。
“我家督護雖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可卻是個不會拒絕苦主的人。從前在縣裡行軍的時候聽個老婦抱怨田間事,也能聽完半個時辰,末了必為其解憂排難,是以後來不管到了何處,都有處理不完的瑣事,每日是雞鳴起身、三更還在點燈熬油,接連三年沒有沐休一日。我早就同他說過了,這般做事雖然升官升得快些,但未來肯定是娶不到媳婦的。除非哪家娘子願意帶着枕席日日同他擠在軍報案牍與兇案罪證之中,再忍受他三天不露面、五天不着家的作息習慣……”
秦九葉小雞啄米一樣點頭應和着,内心的白眼卻已翻上了天。
雞鳴起身,三更苦熬,多年無休。這有何可吹噓的?這不就是她的日常生活嗎?
何況對方有官職在身、拿着官家薪俸,辛苦點又怎麼了?不隻是她,每一個靠自己雙手吃飯的人,不也都是如此嗎?
白眼翻完,秦九葉又想到了别處。
不過話說回來,以邱陵這樣的出身來說,活成這般模樣确實有些少見。且轉念一想,單從作息這一條來看,他們倒是很相配。
她不會嫌他活得辛苦,因為她比他還要辛苦。
大家每日辛苦完畢,還可以短暫交流一下誰更辛苦的問題,氣氛一定十分和諧……
秦九葉的思緒正有些飄飄然,前方的陸子參已帶到了地方。他扶着一扇半掩着的門闆立在她面前,聲音前所未有的嚴肅。
“你且在這裡等督護喚你進去。督護查案的時候都睡在這裡,你隻能在外間候着,裡面的一張紙、一根筆都不要動,否則……”
“小的明白,請陸參将放寬心。”
不遠處有人急聲喊着陸子參的名字,他應了一聲,随後看了看她,轉身快步離開了院子。
四周安靜下來,隔着門口那道遮光用的竹簾,秦九葉幾乎聽不見内間的動靜。
邱陵當真在裡面嗎?是已經醒了還是仍在睡呢?她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
原地轉了幾圈,又四處張望了一會,秦九葉便有些站不住了。
東西她是不會動的,偷偷看一眼總行吧?
伸出尾指勾住那分隔裡外間的竹簾,她斜着眼向内裡望去。
視線所及之處光線十分昏暗,那是因為窗子上罩了白布。整個房間幾乎淹沒在各種卷牍和書籍事簿中,唯一可以落腳的地方是正中那張十尺來寬的條案前後,那案上也是堆滿了亂糟糟的東西,七八盞油燈擠在一起,裡面的燈油都見了底,想來是那徹夜苦熬之人連起身添燈油的空閑也不願浪費,隻教人不斷送來新油燈。
那樣一絲不苟、克制嚴肅之人,私下裡竟是這副髒亂差的鬼樣子嗎?
更教秦九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整個房間莫說床榻,就連一把稍寬些的椅子都沒有,也不知這房間的主人究竟睡在何處,又在這樣的地方度過了多少個夜晚。
這是能住人的地方麼?就是軍營裡的馬住的地方可能都比這裡舒服吧。
秦九葉搖搖頭,正要小心退回來,不料那道竹簾卻勾住了她的發髻。
她隻覺得頭皮一緊,忍不住低呼一聲,腳下一個踉跄便跌進那裡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