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知道,她看起來絕不像是能花銀子買胭脂水粉的人。而她現在也确實不是想買這些。
一條街快要走到盡頭,轉角巷口處的那盞紙燈籠有些昏暗,附近做生意的販子們便少了許多,隻有一名老婦在賣些鮮花和不值錢的小物件。
老婦閉着眼、低着頭,似乎在靠着自己的闆車打瞌睡。幾個調皮的半大男孩子見狀,蹑手蹑腳地靠近,欺她上了年歲、耳朵不靈光,偷偷伸手去抓那車上的花環。誰知那老婦好似另長了一雙眼般,手中竹竿狠狠一敲,正落在那“小賊”的手背上。
男孩驚叫一聲,看一眼腫得老高的手背,忿忿瞪一眼那老婦,卻再不敢耍花樣,招呼着小夥伴們一溜煙地撤退了。
待那幾個孩子完全跑沒了影,秦九葉這才走向那老婦。
老婦的闆車很破舊,但收拾得很幹淨。車上雜七雜八地堆了許多東西,大到筆洗、栽好的招财樹、腌菜用的大缸,小到針線、銅扣子、繡鞋面的小木珠,一應俱全。
秦九葉看了看,從中撿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銅鏡,看起來已有些年頭,保管得也不是很得當,背面的菱花已有些缺損,正中可依稀分辨出篆體的兩個小字“無傷”。
尋常銅鏡背後大都喜歡錾刻“未央”、“昭明”之類的吉祥話,而她手中這面倒是有些不同。這不同的寓意旁人或許不會喜歡,卻正應了她此刻心中所求。
“用心若鏡,不将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闆車後的老婦不知何時擡起頭來,閉着眼、搖頭晃腦道,“姑娘與這鏡子有緣,不妨買個好彩頭。”
這年頭,就連個街頭小販的話術也很是不俗啊。
換了往日,秦九葉路過這些攤子時連步子都不會停一停,若聽人這般勸買,更是恨不能腳底抹油、當下遁走。
想賺她銀子的都是壞人。
可今日不知怎地了,似乎是因為這一整日的奔走令她感到疲憊,她将将走到這車前的時候就走不動了,眼睛也一時間挪不開了。
秦九葉将那銅鏡拿在手中摩挲一番,還是低聲詢問道。
“這銅鏡多少錢?”
老婦聞言終于終于将雙眼睜開一條縫,慢悠悠地開口道。
“這鏡子可是徑蔭樓裡流出來的老物件,原是有一對的,姑娘若是都要了,我可一并算你九十九文錢,也算圖個長長久久的好兆頭。”
徑蔭樓是傳說中專門打造精巧玩意的玉樓,曾網盡天下能工巧匠。能得徑蔭樓裡的一根針,都可換上一座宅院。
可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且不說此樓隻在唱詞野史中出現過,就說那樓中的寶貝也從未有人親眼見過,又怎會出現在一處鬧市街頭的臨時攤子上?時間久了,“徑蔭樓”三個字成了黑市中那些江湖騙子們喜歡挂在嘴邊的噱頭,行家聽了都要掉頭就走。
秦九葉笑笑,倒是沒太在意。隻道缽缽街能人輩出,便是随便一個老婦也深谙這生意經,叫賣起來一套接着一套的。
“我就一個人,用不着成雙成對的東西。”
老婦聞言,撐起兩片松弛的眼皮看向秦九葉,和氣的眼神中又透出幾分狡黠睿智的光來。
“那便算你四十九文錢好了。除了鏡子,姑娘不看看旁的?我這有白日新采下來的蓼花,粒粒帶露,香氣猶在,正好襯你。”
這蓼花是水邊随處可見的野花,村子裡的孩子都叫它“狗尾巴花”,這老婦真是會做生意,用這不要錢的野花換銅闆。
不過就算是野花,細瞧也是可愛的,秦九葉随即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幹瘦的下巴。
她與金寶就像兩根相依為命的柴火苗,就連丁翁村裡的人見了也要歎一句:真是苦命人。這倒是頭一回有人說她襯那新開的花朵。
“大娘說笑了。這花同我實在沒什麼幹系。”
“姑娘正是花兒一般的年紀,老婦這樣說,當然沒錯。”
老婦說罷,抿嘴沖她笑了笑。
秦九葉隻當對方是想多賣些貨、在這說些瞎話,可不知為何,對方沒尴尬,反倒是她先不自在了。
不管怎麼說,這四十九文的銅鏡是她前所未有的“揮霍”了,她從貼身錢袋中數出銅闆遞過去時,手都有些抖了。
“就隻要這面鏡子。”
老婦不再多言,從身旁的小竹筐裡拿出一張裁得方方正正的紅紙将那銅鏡包好,遞給秦九葉。
秦九葉接過銅鏡,最後看一眼那佝偻着背的老婦,這才邁開腳步向燈火闌珊處走去。
走着走着,她不禁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到了那老婦的年歲,會是何模樣。
彼時她應當已經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小院,也攢夠了棺材本,若是還願意繼續做個生意人的話,或許也可以關了藥堂、出來賣花賣茶賣銅鏡。見了面善的姑娘心生歡喜、便誇上幾句,逢那讨人嫌的公子哥便裝聾作啞一番,就這麼随着自己的心情賺銀子,平靜地對待每一天的生活,倒也不錯。
秦九葉想着想着,臉上的神情突然間變得有些酸澀。
何止是不錯,那簡直就是她向往的生活。
隻是她終究不是長在清澈小溪旁的一株山花,甚至不是在花葉下躲太陽的小蟲。她是一條被從泥裡挖出來的泥鳅,每時每刻都在費力呼吸着、掙紮着,向着遙不可及的水岸扭動着身體。
有時她也不知道這掙紮的意義是什麼,但求生的本能令她無法停歇。
就像她的生活終究無法平靜一樣。
秦九葉握緊了手中的銅鏡,向着人影稀落的巷子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