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辛兒握緊的拳頭松開,下一刻人已轉頭望向秦九葉。
“秦掌櫃可知,今夜那朱覆雪為何會對你二人百般為難?”
秦九葉茫然搖頭。
姜辛兒瞥一眼李樵,随即緩緩開口道。
“隻因她身旁那位白衣少年先前在某處見過你阿弟,方才那一出不過隻是試探罷了,日後定是不會善罷甘休,你們二人可要小心了。”
秦九葉聞言,果然立刻回頭看向身旁的少年。
“你不是說你們不認識嗎?”
李樵擡起頭來,視線對上姜辛兒,眼神中的威脅之意呼之欲出。
“是姜姑娘記錯了吧?落砂門的人行事向來如此,我看那玉箫對你也不怎麼客氣。”
“哦,是嗎?”姜辛兒聞言冷笑,随即一字一頓地說道,“那你敢不敢告訴你阿姊,今日晌午過後,你人在何處、又做了些什麼?”
李樵不說話了。
他眼中先前那股威脅之意頃刻間已變作殺氣,隻是礙于第三人在場,那根繃緊的、看不見的線才沒有斷裂開來,隻是這種沉默的對峙令四周的空氣都沉重起來,桌上那盞破油燈晃了晃,竟無風自滅了。
夜已深,九臯城内燈火闌珊,這城外野湖邊的林蔭道上卻依然回蕩着人聲。
空氣中還回蕩着白天太陽蒸烤過的熱氣,再混上些柴火和劣質的油燈燃燒散發的刺鼻氣味,便是名為“生活”的江湖,真正的味道。
白日裡接完生意的小商販們就近在湖邊搭了窩棚落腳,此刻都聚集在這大道旁,一邊花上幾枚銅闆換些劣酒和稞餅犒勞自己,一邊與同行們抱怨怒罵那些難伺候的金主們。衆人都在為生計奔走操勞着,無人有閑心去顧及那角落裡突然沉默下來的一桌。
許久,那被夾在兩方對峙中心的瘦小女子終于動了。
隻見她擡起手,熟練地将桌上的油燈倒過來晃了晃,随後用指尖沾了些唾沫、撚了撚那粘了底的燈芯,又從旁桌借了火,重新将燈點亮。
“二位若是吃飽了,我便付銀錢了。”
秦九葉說罷,也不再看那二人神色,自顧自地掏出自己貼身存放的幹癟錢袋,借着亮光一枚枚數起銅闆來。
下一刻,一錠銀子啪的一聲落在她面前。
秦九葉擡起頭來,便看見姜辛兒那張故意扭到一旁去的側臉。
“我方才不過說說而已。我自己吃的自己付錢,不用你在這裡愁眉苦臉。”
秦九葉看了看那錠能買一車糖糕的銀子,沉默片刻後還是笑着說道。
“我雖摳門了些,但承諾過的事還是要做到的。這糖糕也不算十分金貴,一點心意而已,姜姑娘不必推辭。”
姜辛兒這才轉過頭來,她見秦九葉面上确無不誠之意,這才點點頭收回了那錠銀子,之後一邊伸手擺弄着那些包着油漿、修修補補過的蒸屜,一邊随口說道。
“确實。這糖糕除了甜味也沒什麼特别的了。想來窮苦人家沒什麼好吃的,這才将這糖糕當做寶貝。”
秦九葉起先聽到那“窮苦人家”四個字時,心下頓時有些悶,可擡眼看到對方嘴旁那點沒擦幹淨的糕餅渣,先前那種難受的感覺便又很快消散了。
這位嘴上嫌棄、胃口誠實的姜姑娘實則也沒什麼壞心思,隻是性子粗糙了些。
秦九葉轉頭四處望望,随意指了指不遠處的晃動的人影。
“姜姑娘難道不知道嗎?這九臯城裡長大的小孩,沒有一個不饞那酥餅和糖糕的,光是聞着味、或聽人提起來便要興高采烈地纏着爹娘買糕。從前我隻有生病的時候,阿翁才會給我買上半塊,這半塊也舍不得吃,要掰着掰着留上個兩三天呢。”
她說完這話,桌上的氣氛突然便又安靜了下來。隻是同先前那次不同,這一次的安靜便真的隻是安靜而已。
姜辛兒和李樵幾乎同時擡起頭望向那在草棚前徘徊的身影。那是一對跑船的夫妻,正背着兩個孩子來買餅。那母親走在最後,似是聽孩子哭鬧個不停,終究還是軟下心來,掏出幾枚焐熱的銅闆多買了一塊糖糕。
守着蒸屜的老闆娘收了銅闆,切了最方正的一塊遞給那母親,母親又轉頭将糖糕遞給了身後背着的孩子,那孩子抱着那冒着熱氣的糖糕,瞬間便不哭了。
姜辛兒和李樵定定望着那一幕,随後又幾乎是同時收回了目光。
“我沒有阿翁,也沒有爹娘。我小時候沒吃過糖糕,那又怎樣?!”姜辛兒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抓起立在桌旁的長刀,“吃完了,我走了。”
她說完便真的轉身快步離開,仿佛今日她才是請吃糕的人,如今已付了銀子,實在不需要多留席間,其餘人便請自便吧。
秦九葉望着那矯健離去的身影,半晌啧啧嘴,小心将數好的糕錢和酒錢放在桌上。
“你們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吃幹抹淨的嗎?我便是請個小孩吃塊糕,他還會對我笑一笑呢。”
秦九葉自嘲地說完,半晌沒聽到回應,擡頭一看,發現少年仍坐在那裡、低垂着頭,似乎在盯着眼前空落落的酒碗,又似乎是透過那些酒碗将目光投向虛無。
“若我告訴阿姊,我同姜辛兒一樣,不是那種會因為見到糖糕而開心的小孩,而且永遠也不會是。阿姊可會覺得我是個奇怪的人?”
秦九葉按着銅闆的手指頓住,半晌才慢慢收回來,摳着桌角翹起來的木頭屑、慢悠悠地說道。
“不會。”她頓了頓,又接着說道,“若是沒有阿翁,我可能也會是如此。但那又怎樣?不還是一樣要活下去。若是沒有人能給我買,我便賺銀子自己買來吃。人生有很多種活法,但不管怎麼活,對自己好一點總是沒錯的。”
對自己好一點嗎?
可怎麼樣做,才算是對自己好一點?他隻懂得如何活下去,不懂得什麼叫“對人好一點”,更不懂那一塊糖糕的快樂。
李樵收回目光,擡起那隻沒有傷的左手,輕輕将秦九葉按着銅闆的手推了回去。
“糕錢和酒錢我一早已經付過了,阿姊把這些收起來吧。”
“付過了?何時付過的?”秦九葉愣了愣,随即轉頭望向不遠處忙裡忙外的老闆娘,聲音不由得壓低了些,“有沒有仔細算一算賬?方才最後那輪酒我隻叫了半碗……”
女子低聲詢問着,少年一一回應、對答妥帖,她這才放下心來,又再三強調會将這筆錢記進工錢、不會虧了他,最後從身上掏出半張油紙将桌上還剩的半塊糖糕包起來塞給他,一邊感歎着那位姜女俠的食量、一邊離開了攤位,那少年便一聲不吭地跟在她身後,兩人的身影在夜色中看起來竟分外和諧。
土竈前忙碌的老闆娘餘光瞥見這一幕,有些羨慕地同自家漢子低聲嘀咕了幾句。
都說這幾天那湖上有大事發生,若出城來做生意,賺得便是那江湖中人的銀錢,這對老實人來說,總是令人徒增憂慮的。可今日一見,倒也不全是壞事。估摸着眼下這世道,也隻有江湖中人會為了幾塊糖糕和幾碗梅子酒而出手這般闊綽了吧?
老闆娘美滋滋地想罷,手指頭不自覺地摩挲着衣袖裡的那顆有些硌手的金豆子,困乏之意頓消,幹活都有了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