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着腳尖、抻長脖子的大漢們左右四顧一番,終于在一堆屁股和大腿中看到了那幾乎被擠壓成一根細面條的瘦小女子。
女子隻得一隻腳站立的地方,左腳立一會便得換右腳,看起來東倒西歪,卻又有種說不出的穩當,那雙黑白分明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遠處的湖面。
一旁有個年歲稍長的大漢見狀,帶着些優越感開口道。
“看你這樣子,這是連人都還沒認全就來挑嘴了。”
秦九葉眨眨眼,全然沒将對方那副嘴臉放在心上,安心扮演着自己“江湖新手”的角色。
“我隻是覺得他們看起來太年輕了。”
對比昨天夜裡湖面上打架的那群,更是年輕了太多。
周圍人并不知曉她的想法,很快便有人接過話道。
“老家夥們覺得出手有失身份,那這首徒總是要出來撐門面的吧?頂尖高手雖然也算不上,可在年輕一輩中絕對算是混得風生水起的了,再熬上幾年便是新一任掌門,你現下認個臉熟總是沒錯的。”
秦九葉沒說話,隻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會,不知為何,腦海中卻閃現出昨夜那少年帶她飛上城牆時的情景。
彼時她并不知曉所謂的江湖中人都是何水準,以為或許随意哪家童子練上個三五年就能達到。可今日眼見那淩霄派的男弟子接連三次落入水中,又見那天魁門的首徒氣力不濟幾個起落之後便狂喘不已,她突然便覺得,李樵的功夫或許并沒有她想象中那樣登不得台面。
可就算他的功夫不錯,又能如何呢?決定你是無名之輩還是後起之秀的關鍵或許并不在此。
湖面上那些年輕弟子們個個都占着幾樣神鋒利器,就連身上穿的衣裳都是極為講究的,有些暗含巧思,看着不過隻是普通衣衫,實則其下藏了不下三四層軟甲,連扒數層也見不到肉。
秦九葉覺得,他們學藝至今可能甚至沒有真的挨過幾回刀子。
然後,她便又想到了昨夜那被掰斷手指、跪倒在泥沙中的少年。
他之所以那樣沉默,或許是因為早已經曆過無數類似的事情。他手中沒有寶刀,身上沒有甲衣,背後也沒有一整個門派為他撐腰。他隻能自己撐住自己。
若你擁有一個正大光明的出身,即使你的功法修得并不十分出色,也可在這江湖中名正言順地擁有一席之地。可若你隻是哪個山溝裡蹦出來的愣頭青,就算功法再登峰造極,最多也隻會被歸入“偏行一道,不入正統”的末流,無論何時都上不了桌。
畢竟在這江湖中,為了眼前那一小塊切不開的餅、分不了的利益,假借切磋指教之名,實則背後插刀的事可不要太多。
就似眼前這場看似公正公平的比試,明面上是年輕一輩台前拆招,實則都是各家長老在背後運功。若隻一兩人徇私舞弊,那或許确實能有一方跳脫出來、與其餘人拉開差距;可若是所有人都行這舞弊之事,那這差距便又拉近了回來,隻看哪家舞弊之法更高一籌,能在這衆多卑劣者中拔得頭籌。
這哪裡是賞劍大會,分明是“賞賤大會”。
秦九葉暗暗歎口氣,隻覺得自己初入江湖的新鮮勁才不過一日就已衰減了許多,下一刻便扭着身子向外擠去,一旁衆人見狀都是一愣。
“你不瞧了嗎?這才剛到精彩的時候呢。”
這鳴金的比試當然不能說不精彩,隻是她已目睹過昨夜這璃心湖畔精彩中的精彩,今日這點小打小鬧便入不了她的眼了。
秦九葉擺擺手,将那一隻腳的位子讓了出來。
“我是賣藥的,還是去那邊候着了。”
那邊就是指懸魚矶,秦九葉今日的目标所在。
懸魚矶離衆人看熱鬧的石灘不過百步左右,但因為離岸的地方水深許多、能夠停船,便成了今日這場湖面對決的“後方營地”。那在湖心漂着的大船都是各家長老撐場面用的,自然不可輕舉妄動,是以各門派中最末流的弟子都換做此處縮頭候着,但凡見到場中有自家人見了血、敗下陣來,便要第一時間撐着快船到湖中撈人,其動作之熟練簡直不輸那些撈了幾年王八的老漁夫,想來年年都做着差不多的差事。
他們中未必沒有心懷抱負的年輕武者,隻是他們并沒有上場的機會,并且很有可能永遠也等不到那個機會。
他們會在一次次的遙望中荒廢,直到手中的刀劍生出鏽痕來。
前方一陣水聲響起,又一艘快船離岸了。
這天魁門今日已連失四名年輕弟子,他們顯然沒有料到今年的鳴金戰局會如此激烈,先前備下的金貴傷藥哪裡禁得起這般耗損,待到第五人擡下來的時候,便已有些捉襟見肘。
懸魚矶上的黃姑子們好似退潮後石灘上的小蟲小蟹般躁動着,個個摩拳擦掌、翹首以盼,隻等那些江湖客們一聲召喚,便沖上前将捂了半日的傷藥補藥統統出手。
眼見那天魁門的人已站起身望過來,可就在他要開口前的那一刻,一隊白紗覆面的仙童從一側魚貫而入,這些人清一色的戴冠穿袍,腳下看似輕緩、邁起步子來卻勢不可擋,頃刻間便占了整個懸魚矶正中最平坦的那塊位置。
打頭那人一身淡青色布衣,頭上戴的是同色缣巾,渾身上下一股飄然出塵的味道,可待下一刻轉過身來,秦九葉定睛一瞧卻吓了一跳。
那是張有些眼熟的鵝蛋臉,彎月眉下生了一雙冷酷無情的三白眼,不正是那号稱“白鬼傘”的滕狐先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