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狐今日棄了先前那身闆正的道服,換上一身素色布衣,整個人便少了些那日在寶蜃樓的盛氣淩人,隻是舉手投足間仍透着一股傲慢,那雙泛着黑氣的手如今被兩層天絲手套遮住,不知情者倒真要以為他是哪位不世出的藥谷仙人了。
眼見那天魁門弟子笑臉相迎上前、一副又敬又怕的樣子,秦九葉當下一陣惡寒,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越發明顯,果然下一刻便見那滕狐在對方耳畔一陣低語,那弟子頻頻點頭應和着,随後一臉正氣地走到一衆黃姑子面前、提氣大聲道。
“滕狐先生今日特意前來布施傷藥,要借地方一用,諸位且讓讓吧。”
此話一出,那些眼巴巴等了一個早上的黃姑子們瞬間爆發出一陣不滿聲。怨氣在這些夾縫中讨生活的生意人中彌漫開來,但起先的發洩過後,他們大都隻敢低聲哼哼兩句,最終還是撈起屁股底下的草墊子,認命地讓出了這一早占下的地方。
誰都知道,這滕狐先生可是開罪不起的。他們隻是來賺銀子的,可不想将命送在這鳥不拉屎的璃心湖畔。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人群便三三兩兩地散開來,隻剩下一人還留在原處。
那是個身形瘦小的女子,動作慢吞吞的,明明看起來年紀不大,走起路來卻有種滞緩拖沓的姿态。
那天魁門弟子眉頭一擰,當即走上前去呵斥道。
“還不走?磨蹭什麼呢!”
秦九葉緩緩轉身、讪讪一笑,努力做出一副讨喜的模樣來。
“這位兄台,我看此處這樣寬敞,再站個七八人其實也不算擁擠……”
對方瞥一眼她那張沒什麼看頭的臉,當即拉下臉來。
“聽不懂話嗎?是自己走還是我請你走?”
秦九葉瞬間收了笑,再不敢耽擱,拎起自己的藥箱往角落裡走去。
有了第一日的經驗,她為了更好看清局勢,特意早起來占地方,草鞋上不知挨了幾腳、頭發都被扯掉幾縷,卻發現要等的正主一個都沒出場,正想着換個策略、從大後方下手,結果又被清了場,心中實在是不甘啊。
可不甘又能如何?這些年她沒有哪日覺得甘心過,可也沒見老天爺突然開眼将她從這晦氣的人生中解救出去。
因為離開時又慢了一步,等到秦九葉撤到犄角旮旯的時候,各處又已擠滿了人。
幾塊稍平坦些的地面已被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們占據了,他們顯然是這江湖集會的常客了,早早三五抱做一團,有人靠近便相互壯膽、丢來一個兇神惡煞的眼神,秦九葉看了一圈,隻得繞向另一邊。
坑坑窪窪的礁石上殘留着退潮後的水坑,待一會便潮濕不堪,但那些落單的黃姑子們并不挑剔,尋了附近的幹葦草墊墊屁股便安頓下來,其中幾個上了年紀的阿婆還分了墊子給一旁的年輕人,氣氛瞧着倒是和諧不少。
秦九葉勉強在背風的地方找到一塊落腳地、坐了下來,方才将背簍和藥箱放下,便聽不遠處一道女子的聲音正有些興奮地講述着什麼,聽那語氣倒是同唐慎言有幾分相似。
“……方才又說到此地名喚懸魚矶,也是妙哉。相傳某位曾任此處州牧的大人為表清廉,将别人送來的幹魚懸挂在此處以示拒收賄銀,後人為紀念他,便将此地命名懸魚矶。那位滕狐先生選此地作為行醫布藥之所,可謂借古喻今、齊身證道也……”
女子仍在滔滔不絕地傾吐着,秦九葉的耳朵卻有些聽不進去。
她覺得那“懸魚”二字或許就隻是字面意思,此處之所以得此名,不過是因為這裡地勢開闊、通風不錯,打漁的人會在此處就地晾曬鹹魚幹罷了。
而她此時此刻擠在一群黃姑子當中,便是一條鹹魚中的鹹魚。
身為一條鹹魚,可如何才能翻身躍龍門呢?
擡頭望向被那滕狐占據的“寶地”,秦九葉突然便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同樣都是醫者,對方不過是比她早入江湖罷了,怎地現下差距就這麼大呢?
想到此處,她不由得冷哼一聲。
“我道是這江湖中能有多看重本事,到頭來也不過是個憑借名号走四方的地界罷了。”
她話音剛落,先前那“說書”的女子瞬間不高興了,當下反駁道。
“誰沒本事了?那可是滕狐先生。”
對方邊說邊站起身來,秦九葉這才認真看清那講話之人的樣貌。那是個同她一樣頂着個黃姑子專用破鬥笠的女子,身材壯實、頗有幾分震懾力的樣子,但那張臉看起來年紀并不大,一雙豆大的小眼睛上長了兩條靈活的眉毛,那眉毛随着她臉上豐富的表情緊張兮兮地扭動着,看起來莫名有些喜感。
秦九葉收回目光,故作不屑地哼了哼。
“滕狐怎麼了?滕狐就能不按規矩辦事了?我們隔壁村供着的狐仙還知道上貢分前後的規矩呢。”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說完這一句,不遠處那正低頭忙活的滕狐突然便擡頭望了過來。
秦九葉當即縮了縮脖子,很是認慫地拉了拉頭上的鬥笠。
豆豆眼的女子見狀,聲音中難掩幸災樂禍。
“我還道你是根硬骨頭、今日能出個頭呢,鬧了半天也是慫蛋一個。”
秦九葉不說話了,默認自己确實就是“慫蛋”一個。
她掏出自己剩下的那點隔夜馍馍,狠狠撕下一塊,一邊凝視着那一身布衣的滕狐,一邊合緊牙關地将那口馍碾碎成渣。
她身旁的女子見她吃馍,也掏出個饅頭啃起來,便啃便繼續搭話道。
“别不說話了呀?你是賣什麼的?怎麼之前沒見過你?”
秦九葉沒回頭,視線仍粘在那滕狐身上。
“我是賣什麼的,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豆豆眼女子嘴裡塞着半個饅頭,仍能捏着嗓子在她耳邊繼續念叨,“你我若是同行,賣的東西也差不多,便是競争關系,我勸你早點換個地方等活,有我在,你便賣不出一瓶藥……”
眼見對方喋喋不休,秦九葉被念得實在心煩,當即開口道。
“打虎丹。我賣的是打虎丹。”
對方聞言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手指一陣蜷縮、将那剩下的半個饅頭捏變了形。
“光天化日之下,怎好、怎好……”
秦九葉瞥一眼對方突然變得扭捏的神情,覺得有些好笑。
“人有七情六欲,再正常不過了。打虎丹怎麼了?不是說那落砂門還有修習陰陽合和大法的嗎?怎不見人上門去讨伐?”
對方終于松開了手裡的饅頭,細細思索一番、顯然有些被說服了,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你這思路不錯,旁人都想着做這傷藥解藥的生意,你卻想到了人有七情六欲,倒也說不定能出奇制勝、發上一筆橫财。這樣也好,我們一會便不用争破頭了。我這人對待後輩還是很寬厚的,混了這些年也是有名号的,你瞧着眼生、一看便是新來的,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不過日後碰上了可要尊稱我一聲七姑……”
七姑那含着一口饅頭的嗓音在秦九葉耳邊一刻不停地響着,後者竟漸漸有些習慣了,神識出竅、開始思考起眼下的形勢來。
今日這滕狐似乎并沒有跟随在哪個門派身後,他帶來的那些仙童裝扮的人瞧着也是眼生,同那日寶蜃樓裡的道童絕不是同一批人,這說明他應當已經徹底同方外觀的人分道揚镳了。
而昨日王逍話裡話外的意思都意指那元岐也知曉秘方之事,如此說來,那日元岐攜滕狐出現在寶蜃樓,顯然是私下同滕狐達成了某種交易,或許便是要借助對方力量将那箱中秘方收為己用。
可為何之後兩人又分道揚镳了呢?隻是因為寶蜃樓中的秘方不見、線索斷掉了嗎?
這滕狐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也同方外觀和其餘知情者一樣,是為得到那秘方嗎?還是什麼旁的原因……
秦九葉思緒流轉間,便見那湖上又是一輪交戰方歇,三五個人被那些劃着船的年輕弟子擡了下來,各門派上前認領自家弟子,确認沒有缺胳膊少腿後便擡上懸魚矶,那滕狐便帶着兩個藥僮走上前去,親自為那些人診治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