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時不論他将自己收拾得多麼幹淨整潔,在那些人的眼中,他從來都隻是個滿身血污、洗不幹淨的人。
如今他再也不會留下血腳印。
但有些顔色與氣味似乎并沒有消失。那些紅色滲在他的每個毛孔和指甲縫裡,那些血腥味就藏在他的發絲和每一次呼吸間,隻有他自己能看得見、聞得到。
幹淨些,還要再幹淨些。
水聲不停,冰冷的河水裹挾着一絲暗紅色從他的臉頰滑落,他擡手擦了擦嘴角,那暗紅色便沾了些許在他的嘴唇上。
那是玉箫的血,他本該感到惡心。可那一絲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之後,卻化作另一種滋味。甜美的、熱烈的、令人上瘾的。他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另外一張面孔來。冰冷的河水劃過他的臉頰、好似大雨落下,他回味起在黑暗中用牙齒咬破她脖頸的那一晚……
突然,有什麼東西在不遠處的蘆葦蕩中拖拖拉拉地跑過。
李樵睜開眼、猛地擡起頭來,豎直插在河水中的長刀瞬間躍出,下一刻,那發出聲響的蘆葦蕩已被齊齊腰斬出一片扇形來。
被切碎的草葉四散紛飛,伴随着咕咚一聲墜地的聲響,一個瘦小的身影跌了出來。
那是個還沒有桌面高的小童,手中握着一隻髒兮兮的木鸢。
方才那一刀将将貼着他的腦瓜頂而過,興許他上月多吃幾粒米、再長高半寸,此刻便會丢掉天靈蓋。
他顯然有些被吓傻了,茫然四顧半晌,才發現那立在河中央的少年。
少年皮膚如雪,眉眼長得很是好看,可臉上的神情卻有種說不出的恐怖之感。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可下一刻那跌坐在蘆葦叢中的小童已被吓得大聲哭喊起來,一邊哭喊一邊踉跄着爬起身來,向着遠處村子的方向跑去。
這附近最近的村子便是下古口村,這村子和丁翁村隔得說近不近、說遠也不太遠,兩村有不少通親的人家,逢年過節便會相互走動,自然也有人為了省那幾塊銅闆的藥錢輾轉來到果然居問診,若再順便談些閑天、聊起最近發生的事……
晃神間,那手握木鸢的小童已跑出去十幾步遠了。
李樵緩緩握緊手中的刀,膝蓋微曲、随即自河水中一躍而起,沿着對方在蘆葦叢中踏出的那條小路追了上去。
那小童奔跑的喘息聲好似獵物的悲鳴,淩亂的腳步聲似在催促。催促他顯出本能、亮出獠牙、伸出利爪,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狩獵送上緻命一擊。
噗通一聲響,那孩子穿出蘆葦叢的一刻便被自己的褲帶絆倒,整個人一頭栽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在果然居的這些日子,他日日同那司徒金寶待在一處,許是愚蠢笨拙的東西見得多了,竟多了些耐心與定力。
是以他沒有立刻出手,而是一步步走向對方,邊走邊觀察着,似乎想要從那副貧瘠而笨拙的身體上看出什麼值得他細細品味的東西來。
而那坐在地上的孩子顯然感受到了什麼,顫抖着不敢回頭,隻抱着自己磕破的膝蓋癱坐在原地,好似一隻被吓傻的小鼠般動彈不得,隻能聽着那貓兒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突然,不遠處蜿蜒土路的盡頭沖出個人影來。
那是個同樣矮小瘦弱的女孩,她背着個幾乎有她一半高的背簍,一邊喚着那男孩的名字一邊從土路盡頭跑來,手裡還拎着一把打草的鐮刀。
她先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小童,急忙快步走了過去,方走到對方身旁便意識到什麼,回頭向水邊的方向望去。
赤着上半身的少年正從那蘆葦叢中踏步而出,他手中拎着一把鏽刀,水珠從他身上滾落,在地上留下一道暗色的水痕,一路從河灘蔓延到這條小路上。
他長得很是清秀好看,但卻有種說不出的危險。
他手中的刀看起來并不鋒利,但卻散發着一股看不見、摸不着的血腥氣。
磕破了膝蓋的小童又開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女孩握緊了手裡的鐮刀,用那具瘦小的身體擋在了他前面,擡頭望向那十數步遠外的少年。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李樵突然感覺四周的景色如烈焰燃燒過後的灰燼一般破碎消散了,就隻剩下那雙望向自己的眼睛。
那雙眼睛并不像她的眼睛,但其中的光芒卻很相似。
堅定的、無畏的、盛大的光,令蜷縮在黑暗中的他不敢直視、不敢靠近、不敢亵渎。她手中明明沒有刀劍,而他卻在還未開戰前的一刻便敗下陣來。
他望着那雙眼睛,整個人幾乎一動不動地定在了原地,按在刀柄上的左手再也無法移動分毫。
片刻過後,那女孩似乎見他再無其他動作,終于收回了目光,拉起那男孩子的手,轉身飛快跑遠了。
許久,少年終于垂下了手中的刀。他一步步走回河邊,蹲下身來、定定望向水中那個倒影。
水珠從被打濕的發間流下,将那張白皙的臉切割得四分五裂,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很空洞,那是尚未從殺戮中走出來的眼神,莫說是個孩子,就是尋常人見了,也要下意識退開幾步。
他停頓片刻,飛快捧起河水、狠狠洗着臉上那些不存在的血迹。漣漪在水中泛起又撫平、撫平又泛起,他的臉上早已不見絲毫血痕,但他仍未停下,直到西沉的太陽幾乎盡數落入地平線之下,而他面前那片淺灘上再看不見任何紅色。
河水慢慢恢複了平靜,他彎了彎嘴角、眯了眯眼睛,那水面上終于映出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來。
過往七年間,他便是用這樣一張臉蹚過暗流、踏遍人心的。他并不喜歡那張臉上的表情,但很多人喜歡。他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思,也不想明白。他在乎的隻是如何用這樣一張臉獲取一些便利、省去一些麻煩。
所有人都喜歡那樣一張乖巧馴良的臉,沒有人想要探究他真正的樣子。
而她是否也是一樣呢?
如果他稍稍露出一點破綻來,她是會像方才那手拿木鸢的孩子一樣,下一刻便尖叫着跑開、狼狽不堪地跌坐在地上?還是會像那尋來的女孩一般,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望着他、然後握緊手中的鐮刀?
其實那本沒有什麼,他也不是第一次遇見這般情形。
可不知為何,他突然意識到,無論是哪一種神情,他都不能忍受它們出現在她臉上。
誰都可以這般對他,唯獨她……不可以。
他害怕她對他失望、疏離、怨恨乃至唾棄,甚至隻要略微分神去思索那樣一種可能,便令他整個人如同置身那瓊壺島的熱泉沸水中一般,每分每刻都充滿燒灼與煎熬。
不,他絕不能讓她看到自己的這張面孔。
從前不能,現在不能,以後也不能。
最好永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