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上的傩戲換了一出又一出,賓客們的喧鬧聲起了一波又一波。
雅間内,秦九葉咽了咽口中翻湧的口水,強迫自己不要将視線聚焦在眼前那張席面上。
隻是眼睛瞧不見了,要呼吸的鼻子卻堵不上。她此刻無比痛恨自己嗅起東西來那樣靈敏,根本無需擡頭也能知道面前都擺了些什麼。
一席之隔的另一邊,許秋遲正用那雙形狀銳利的鳳眼笑眯眯地望着她。
一衆美婢穿梭二人之間,頃刻間便用珍馐玉盤将那磨得光亮的黑檀桌面填了個滿滿當當,直至最後一瓶玫瑰露落桌,美婢們這才輕巧退下。
雅間内安靜下來,秦九葉勾勾嘴角,先發制人道。
“二少爺怎地不說那河神的故事了?若是沒話可講,在下這便先告退了。”
她說罷,作勢起身要走。
許秋遲見狀,隻不慌不忙伸手将面前那道菜往前推了推。
“沒有故事秦掌櫃便不留了嗎?真是可惜了這一桌好酒好菜,特别是這道點金燒鵝,從過水、腌制、到入特制爐井中細細翻烤,全程都要人細細看顧着,便是縫進腹中入味用的荔果香料都是特意從南邊運來的,就是不知是否當真有傳聞中那樣美味……”
他話未說完,女子的身影已經落回席間。
隻見她抓起面前玉箸,一筷子便夾走了那燒鵝中最油潤的一塊。
“既然如此,我便來替二少爺嘗一嘗。”
許秋遲面上笑意更濃,擡手将那桌上最大那隻湯甕的蓋子掀開來,一股鮮香清甜的肉味登時四溢開來。
“這道白湯小麇亦是難得。”
秦九葉點點頭,來者不拒地又将面前的湯碗盛滿。
都說家禽之中,就屬鴨子的胃口最大,如今一看果真如此。許秋遲終于停下動作。
“秦掌櫃方才不是還警惕得很?此刻突然這般豪爽,難道不怕我下毒?”
秦九葉龇牙撕下一塊肥肉,三兩下吞下肚中。
“二少爺多慮了。果然居藥很多,就是見不着肉。若真有毒,解了便是,可不能因為中毒這點小事委屈了肚子。”
許秋遲沉默半晌,臉上不禁露出一個有些怪異的表情來。
“先前倒是沒發覺,你這性子看着老實謹慎,實則頑劣不羁得很,我那兄長未必招架得住。”
來了來了,該來的還是來了。
秦九葉緩緩放下手中玉箸,慢條斯理地抹了抹嘴。
其實許秋遲私下叫她前來的原因并不難猜到。眼下她為邱陵跑腿做事,一來知曉那蘇府一案的種種内情,二來又比他那位不近人情的兄長看起來好說話得多,怎麼看都是個好下手的軟柿子。
但猜測歸猜測,該有的開場白還是要有的。
想到此處,秦九葉慢條斯理地拈起一顆雞蛋大小的楊梅,一口氣塞入嘴中。
“二少爺多慮了。我為督護做事乃是為公,應二少爺邀約前來遊船乃是為私。兩相情景不同,自然不可相提并論。”
她這話一來是要将“公私分明”四個字再強調一遍,二來也是要斷絕對方臆測她與邱陵之間有些什麼見不得人的男女之情,以此作為要挾。
可誰知對方似乎決意要同她裝傻,竟厚着臉皮笑道。
“秦掌櫃這是在說,論及親疏遠近,你與我反倒是走得更近些?這也難怪,畢竟你我相識在先。”
她說東、他扯西,這樣下去不知還要浪費多少時間。
秦九葉終于還是失去了耐心,率先拉下臉來。
“又是登樓、又是看舞、又是設宴,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吧,你到底又在算計些什麼?”
許秋遲眨眨眼,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腰間。白日裡被藏得嚴嚴實實的玉佩眼下被那女子系在腰間,一半藏在帛帶裡,一半露了出來。
“聽聞我那兄長将半塊水蒼玉給了你,我還有些不信,今日一瞧,倒是确切無疑。”
秦九葉咧了咧嘴,破罐破摔地露出一個有些惡劣的笑來。
“正是如此,此乃我與督護定情之物。二少爺說不定日後要喚我一聲嫂嫂呢。”
許秋遲一愣,随即難以自持地大笑起來。
秦九葉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之人笑得前仰後合、頭上的玉冠都要飛出去,半晌才停下來。
許秋遲笑罷,當下便用一種含情脈脈的惡心眼神回饋給秦九葉。
“我倒是很期待秦掌櫃能成為我未來嫂嫂,隻可惜我很了解我那兄長,這玉佩可不隻是什麼私人物件,而是他行走官場的令牌。而在官場這盤棋上,他向來秉公辦事、不徇私情。所以,秦掌櫃定是有些出人意料的本事,不知可是對那秘方又有了些新發現?”
正式交鋒已經開始,秦九葉動作一頓,調笑的心思瞬間淡了些,擡頭望向對方的目光中多了些審視和警惕。
她先前從未在此人面前提起過“秘方”二字,而不論是邱陵亦或是審訊過程中的旁人,應當也不大可能同這纨绔提起個中細節。
那便隻能說明,眼前的人已通過其他途徑知曉了其中内情。而她當時的推斷沒有錯,許秋遲絕非局外人,隻是目的依然不明。
她收回目光,再開口時聲音便不似方才那般情緒外露了。
“二少爺這便按捺不住了,好似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倒顯得你我沒什麼交談的必要了。”
許秋遲笑意未消,顯然從一開始便不打算隐瞞自己的意圖,隻意味深長地說道。
“你是知道的。我兄弟二人向來不和,他知曉的不會告訴我,同樣地,我知曉的也不會告訴他。但若秦掌櫃同我聊得投機,我會告訴你也說不定。”
“我怎知你不是在這裡空手套白狼?”
“秦掌櫃先拿出些誠意來,我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我若說了,你可能分辨是真是假?你若說了,我又如何能分辨是真是假?”
兩方交戰,誰也不肯退讓一步,正是不分高下、難解難分之時,就在秦九葉以為,今夜就要這麼耗下去之時,許秋遲卻放緩了姿态。
“今夜機會難得,我本就是要同你秉燭夜談、說些心裡話的。你且聽完,再決定是否要與我坦誠相待。”
秦九葉掏掏耳朵,隻當都是對方話術,心中仍有幾分不以為意。
“願聞其詳。”
雅間内安靜了片刻,許秋遲的聲音鄭重響起。
“不要相信身邊的人。眼下因秘方一事牽涉其中之人甚衆,或許遠比你想象中要多,而你可以全心全意相信并與之合作之人,隻有我。因為你我之間,總還是有些昔日恩情在的。”
雅間中安靜片刻,随即響起一陣憋不住的笑聲。
這一回合輪到秦九葉笑了。
她笑得臉頰發酸、上氣不接下氣,半晌才揉着腮幫子開口道。
“二少爺這是連話術也懶得用了,是笃定我會因為金寶收了你幾根山參便任你擺布、對你唯命是從?你怕是不知,他雖收了你的東西,卻是不敢動的,定要等我回去定奪。二少爺有這份閑心,還不如直接去問你那兄長,何必同我一個外人在這浪費時間?”
然而她面前那向來愛笑的纨绔,此刻面上卻尋不見一丁點笑意。
“你這呆頭鴨,我能同你說這些,自然是有原因的……”
許秋遲話剛說到一半,突然便聽得身後珠簾被掀起的聲響。
秦九葉也聽到了動靜,目光微微一偏、落在許秋遲身後不遠處。
“高參将?”
許秋遲後知後覺地回過頭去,卻見雅間内不知何時多了個人,正是邱陵身旁那話不多的矮個子小将。
高全先對秦九葉行了個禮,這才看向許秋遲。
“見過二少爺。真巧,竟在這碰見了。督護方才離遠瞧着不敢認,特意教我來看看,說是真遇見二少爺倒也是緣分,合該共飲小叙片刻。”
這話若落在不知情者耳朵中,隻當兄弟二人許久未見,親近一番也是應該的。可此刻讓秦九葉聽了去,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荒謬。
然而那高全說起話來有種惱人的氣定神閑,竟能将那虛僞客套的官話說得十足誠懇,此時若是去質問這其中的“巧合”,便反倒成了質問之人的不是。
許秋遲眼珠轉了轉,顯然并不想應了這突如其來的邀約。
“兄長盛情相邀,我豈有推卻之理?隻是今夜我還有客人,實在不便再抽身去尋他……”
那高全似乎料到他會說什麼,當下恭敬道。
“督護此刻就在附近船上。他今夜正好在附近查案,倒是不急一時,便讓在下在這候着。二少爺何時有空了,在下便何時為您引路。”
對方此話一出,許秋遲便知曉,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