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掃一眼那動還未動過的一桌席面,随即迤迤然起身走出,頗有些遺憾地望向秦九葉。
“看來今夜我同我那兄長還有些不得不叙的家事要聊,隻得暫時離開片刻。若不能與你共度良宵,秦掌櫃可會怨我?”
秦九葉看也沒看許秋遲,隻對着高全拱了拱手。
“還要勞煩高參将多為督護備上幾壺茶水。夜還長,不着急,有話可以慢慢說。”
高全一本正經地應下,許秋遲臉上的笑瞬間散去,面無表情地看那女子一眼。
“秦掌櫃胃口倒是不錯。多吃點也好,省得一會沒力氣看戲了。”
他說罷,冷哼一聲、搖着扇子飛快離去,高全看一眼秦九葉,也随後跟上。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秦九葉這才緩緩擡起頭來,望着那一桌連菜名都叫不出口的山珍海味,她突然覺得眼下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實,不真實到令她心底莫名不安。
她強壓下那股不安,一聲不吭地拿起那鑲着金邊的白玉箸來。
她不是沒有出息、喜歡蹭别人席面的那種人,更不是沒心沒肺、吃飽喝足倒頭便睡的那種人。她隻是确實很久沒有吃過什麼像樣的飯菜了。
吃,幹嘛不吃。就算有鬼,這頓飯她也吃定了。
玉箸在指尖上下飛舞,不過片刻工夫,秦九葉已嘗遍這桌上大半的席面。七八種食物的味道攪合在一起,甜鹹酸辣在唇齒間變作混沌的一團,根本分不出各自的味道。
而這一切,正如她現下的心情。
手中忙碌的玉箸慢慢停了下來,有些酸澀地腮幫子蠕動幾下,秦九葉從牙縫中歎出一口氣來。
那纨绔今日總是話裡有話,似乎想要敲打她什麼。盡管最關鍵的那句話對方應當還并未說出口,但她其實已經隐約猜到了他要告訴她的事。
姜辛兒也是天下第一莊的人,那許秋遲一定也一早便猜到了李樵的身份,而從邱陵先前的諸多反應來看,這位斷玉君也是覺察到了一二,所以才會屢次對李樵發難。甚至聯想到先前在聽風堂的種種,甚至連老唐可能都看出了什麼,卻也一如既往地裝着傻。
原來到頭來,完全被蒙在鼓裡的人隻她一人而已。
秦九葉惡狠狠地撂下筷子,白日得知真相後的震驚與抑郁此刻化作一股無名火直沖腦頂,她擡手斟滿一杯玫瑰露正要往嘴裡送去,卻聽雅間外一陣響動。
“客官,新上的冰酪做好了。”
秦九葉應了一聲,雅間外的那道珠簾被掀起,随後鑽進來一個人,正是方才那引路的船娘。
船娘手中端着個精緻的木盤,盤中放着兩碟奶白色的冰酪,那冰酪因雅間内溫暖的空氣而開始緩慢融化,冒着一絲絲涼氣,瞧着分外喜人。
“這是贈與姑娘的冰酪,算是奴家的一點心意,權當是為方才登船時有所耽擱的事賠個不是。”
秦九葉瞥一眼那冰酪卻并沒有接過,那船娘果然神情有些尴尬,停頓一番後便故作四處張望的樣子,好似不經意間開口道。
“怎地不見方才那位富貴少爺?”
這花船三層何等森嚴?高全那樣一個大活人進進出出,又怎會無人察覺?
秦九葉頭也沒擡,慢條斯理地剔着盤中的骨頭。
“他有事,先走了。”
船娘聞言先是顯出驚訝的樣子,随後湊近幾步道。
“漫漫長夜,怎可無人作伴?獨樂樂不如衆樂樂。正巧外頭有位公子落了單,姑娘可願與人拼個席?權當交個朋友了……”
秦九葉心下冷笑,隻道一切果然如她所料。
她算是看出來了,這船娘定是一早便在暗處瞧見許秋遲離席,而且看樣子一時半刻不會回來了,這才用這兩碟冰酪做敲門磚、要往她房裡塞人呢。
受了這一整日的悶氣,多虧有這一席面的好酒好菜供她排遣,怎可任旁人橫插一道?這船娘當真會做這摳門生意,想來是自己為了銀子賣多了席位,事後又四處尋覓軟柿子來捏。隻可惜她才是這摳門生意的鼻祖,怎可讓人白占了便宜去?
想到此處,秦九葉已擺出一副義正嚴詞的姿态、剛想開口拒絕,那船娘卻已察言觀色湊了上來,壓低嗓子道。
“姑娘若是願意,我可退你一半銀錢。”
這當真是高手過招,知己知彼。
也罷。少吃幾口無妨,銀錢落袋為安。
秦九葉神情一頓,面無表情地伸出一隻手來。
“好說。先退銀子來。”
船娘咬咬牙,很是不情願地從随身那鼓鼓囊囊的荷包裡掏出一早便算好的銀子遞了過去,秦九葉收了銀子,心下這才有了些平衡。
她這輩子大多數時間都在與金寶那飯桶搶吃食。論搶食的功夫,她還不信有人能拼得過她。
她對那船娘點點頭道。
“你叫人進來吧。不過這雅間也不大,我那位朋友一會興許還會回來,拼席應當也隻能再加一人了。”
真是個摳門心狠的丫頭。
船娘心下暗罵,面上還得頂着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臉應着聲,轉身沖着走廊另一頭拍了拍手,片刻過後,便聽一陣腳步聲響起。
準确來說,應當是兩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分别從走廊兩頭而來,不一會便見走廊兩頭各走來兩名小厮,兩名小厮身後又各跟了一名年輕男子。
那船娘見狀也是一愣,拉過右邊那名小厮低聲問道。
“怎麼回事?”
那小厮面上委屈,藏在腰間圍布下的手卻向那船娘隐蔽張開、露出幾顆金豆子。
“這位也是方才找上來的,隻說是來尋人的,小的、小的實在不敢推拒……”
他話音未落,左側另一名小厮身後的人已往前一步,卻是個手拄藜杖、一身白衫的儒雅男子。
“我同這雅間内的姑娘算是相識,手中也有花帖,還請這位後來的小哥行個方便,莫要與我争下去了。”
船娘聞言、剛想轉頭勸說幾句,卻見那右側小厮身後的人也往前站了一步。
“這雅間中人是我阿姊,我是她阿弟。還是請這位先生退讓一步吧。”
那是個一身粗布衣衫的少年,面容精緻、眉眼透着一股乖巧勁,可不知為何,眼神卻冷得厲害。
他望向那拄着藜杖的書生,再說出口的話已帶上了幾分不客氣的意味。
“先生說同我阿姊相識,我怎地從未聽她提起過?”
那書生的目光緩緩落在他身上,半晌微微一笑,瞧着明明是個老實溫和的性子,卻也半步也不肯退讓。
“許是有些親戚就是不常走動的,生疏了些也是在所難免。”
兩方僵持不下,氣氛很是不愉快。那船娘做這生意十餘年,倒也不是沒遇到過更難堪的局面,眼下沒敢貿然出聲,許是正盤算着從這兩人之間挑個面善之人下手、打個圓場,卻聽那珠簾後傳出些許動靜來。
許久不見有人進來,雅間内的女子有些不耐煩地鑽出頭來。
“菜都要涼了,到底拼還是不拼……”
秦九葉話說到一半便愣住了。
她望向門口僵持的兩名男子,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便聽那兩人異口同聲道。
“是我。”
秦九葉看了看李樵、又看了看丁渺,突然覺得方才吃下肚的那幾塊燒鵝一陣翻湧、就要飛出來。
她搞不清楚這翻江倒海的感覺從何而來,隻下意識覺得自己哪個也不想見,當下便開始醞釀着如何來個兩全之法将這兩人推脫個一幹二淨。
她這廂還未醞釀出個結果,那船娘已搶了先機,當下殷切地搓了搓手。
“既然大家都相識,能聚在一起也算有緣,不如擠一擠……”
她倒是收了幾份銀錢、迫不及待要湊成這一桌,可秦九葉卻覺得自己今日分外倒黴,好好一桌席面要與旁人分也就罷了,偏生還要和兩個大個子男人分。
秦九葉想罷,惡狠狠橫了那船娘一眼,還沒等開口便覺眼前一花,那拄着藜杖的年輕男子已腿腳利落地鑽入珠簾後,自顧自地尋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在下腿腳不大便利,久站不得,姑娘莫怪。”
虧得她先前覺得這人彬彬有禮,莫非同她一樣是個虧嘴的窮鬼、眼饞這拼來的席面嗎?
秦九葉張了張嘴,推拒的話已然說不出口。
下一刻,另一道身影也緊跟了進來,不由分說地坐在了另一側,将她原本那靠窗的“寶地”占了個嚴嚴實實。
眼見一切已成定局,那船娘心滿意足地道上一聲吉祥話,末了非常貼心地将那最外層的珠簾放下,推搡着那兩名小厮一起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