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來越深,空氣卻似乎越來越熱。
戲台之上的舞姬伶人又換了一批,扮相越發誇張大膽,舞動的姿态也不再似方才那般滞緩而刻闆,衣袖彩帶飛舞間,漸漸開始陷入一種祭祀過後的狂歡,帶着香氣的金粉随風撒滿整艘花船,宛若一條條尚未化形的靈蛇鑽進船客們的口鼻之中。
秦九葉狠狠打了個噴嚏。
她既不想看那戲台上香豔的舞蹈,也不想看雅間中的另外兩人,隻能繼續用放空的眼神同桌上那被她吃掉了半邊身子的點金燒鵝對視。
不知過了多久,那白衫書生終于先開了口。
“沒想到昨日一别之後,在下與姑娘竟這麼快便又見面了。還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他的聲音很是悅耳,聽了有種春風拂面的感覺,緩解了些許秦九葉眼下的坐立難安。
她想了想,還是如實相告道。
“我姓秦,先生喚我秦姑娘就好……”
她話才說了一半,便被一旁的少年冷聲打斷。
“說是相識,卻原來連我阿姊姓甚名誰也不知曉。阿姊可有探明他的身份?昨日與他在何處見過?莫不是在那璃心湖的荷花渡……”
“丁先生初見之時便已告知他出身書院,雖說出入這魚龍混雜的江湖之所,可也不算什麼來曆不明之人。”
秦九葉的聲音莫名有種涼意,說話間并沒有看身旁的少年,後者似乎覺察到什麼轉頭望去,卻見女子對着那丁渺笑着開口道。
“不知先生此番登船可是為觀星而來?隻是聽說一會湖面上是要燃煙火的,這星星怕是看不成了。”
“在下今夜倒不是為星星而來。早前聽聞這璃心湖上祭河神的傩戲很是有名,想着來看看,便托朋友尋了份花帖,誰知卻險些鬧了笑話,還要多謝秦姑娘慷慨分我一席之地,否則今日隻怕是要白跑一趟了。”丁渺說到此處略微一頓,望向那眼神警惕的少年,“這位便是姑娘的阿弟嗎?瞧着有些不像……”
當然不像。
真要是像了,那才見了鬼。
秦九葉咧嘴笑笑,依舊沒有去看身旁坐着的少年,隻輕描淡寫地說道。
“這是我遠房阿弟,姓李。”
她簡短說完,再不開口了。
她身旁的少年聽罷,眼神中難掩不滿。
沒了?他們之間難道就隻得“遠房阿弟”四個字嗎?
丁渺見狀,面上的笑意似乎又深了些。
“原來如此。秦姑娘的這位阿弟倒是似乎對這江湖中事熟門熟路,我見他方才登船的樣子,竟不像是第一次前來。”
“我這幾日都在附近跑船做事,這船上船下的規矩總要懂些。倒是丁先生方才一眼便隔着這雅間外的層層珠簾認出了我阿姊,才是眼力不凡。”他說到這裡,不看那男子反應、轉頭望向秦九葉,“阿姊交代我的事我都已做妥了,但見已經入夜阿姊卻始終未歸,這才尋了來。”
他主動解釋一番,那向來很是操心這些瑣碎事務的女子卻并沒有回應,甚至連一句追問、一個眼神也沒有多給。
她今夜似乎有些怪。這怪又似乎隻針對他一人,令他忐忑不已、坐立難安。
是因為這不請自來的男子嗎?
李樵望向丁渺,卻發現對方也在打量自己。
這一對“姐弟”方才的互動都落在丁渺眼中,他分明看出了什麼,卻隻在嘴角挂上一點溫和的笑意,像是有所體諒,又像是并不在意。他生着一張有些書卷氣的臉,初見之人都會想要親近,可細瞧便能發現那張臉有着掩藏在皮肉之下的深刻輪廓,若是沒有那溫和的笑作為掩飾,他的眼窩和顴下本該會落下一層淡淡的陰影。
空氣中有種微妙的湧動,秦九葉心下暗歎,目光也開始在面前兩名男子之間徘徊。
她是混過那九臯城裡的小江湖的,雖不熟悉這外面的大江大湖,卻也會下意識地觀察思考。登船的時候她分明已經見識過,這花船看似廣納四方、不忌三教九流,實則比之寶蜃樓有着更嚴苛的規矩,非江湖中人不可登船也。而面前這兩位,雖一個看起來不過是個書院教書先生,一個看起來不過一介村夫,卻能自由出入其中,甚至登上三樓雅座,究其背後深意便有些耐人尋味了。
他們這些江湖中人,個個明面上露一手、背地裡又藏了一手,既都是這般人才,又何必非要同她一個小小郎中糾纏不休呢?
秦九葉腦門上的筋開始跳起來,突然覺得今日杜老狗那一卦隻怕又要應驗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秦九葉低下頭去,一邊說服自己将心放寬些,一邊默不作聲地吃起東西來,下一刻便聽丁渺再次開口道。
“光顧着寒暄客套,倒是冷落了這一桌好酒菜。今日托秦姑娘的福,得以一覽這湖色風光,在下自當酌滿觞相邀。”
他方才端起酒盞,李樵便已拿起桌上的玉箸,熟練地從那盤蹄膀上撕下一塊肥瘦得宜的肉來,輕輕放在女子面前的盤中。
“阿姊吃肉。”
秦九葉的手指蜷縮起來,實在是既不想去碰面前的酒盞,也不想去夾盤中那塊肉。
空氣中又是一陣短暫的寂靜,丁渺随即放下酒杯,也拿起面前的玉箸。
“看來秦姑娘并不善飲。蹄膀雖好,吃多嫌膩。這江白鲂乃是當日從江河中打撈出來後運下來的,隻有鮮活的才能入口,秦姑娘可得嘗一嘗。”
男子說罷,從那道蒸江白的魚背上取下最鮮嫩的一塊,便要送入秦九葉盤中。
下一刻,她身旁的黑衣少年突然開口道。
“我阿姊不吃魚。”
李樵語畢,手腕一沉、掌間生出一股勁風來,穿過那滿滿一桌杯盞盤缽,直奔對面男子執筷子的手而去。
漂着蘿蔔花的湯羮泛起褶皺,雅間外墜着琉璃彩珠的玉簾一陣搖晃清響,角落裡那盞八角琉璃彩燈閃了閃後竟滅了下去。
席間一暗,丁渺箸尖那塊瑩白的魚肉“啪嗒”一聲落在了桌上。
夜風穿過雕花格窗吹入内室來,用一種惱人的力度搔着秦九葉脖頸後面的汗毛。
她隻覺前所未有的尴尬席卷全身,整個人如坐針氈,正想遠眺窗外湖面,說幾句“月色真好”的場面話來救救場,便聽雅間外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女子細長窈窕的身影映在珠簾之上。
珠簾外的人停在原地後并未開口說話,隻将執玉壺的手輕輕探了進來。
秦九葉回過神來,後知後覺地望向那盞已經熄滅的八角琉璃燈。
從前九臯一帶載官妓的花船做生意時有個規矩,便是在船頭挂起一盞油燈,若有客人光顧,便會熄滅油燈,将船泛至無人處。沒承想如今這生意改頭換面,規矩卻還是那規矩,隻是變成了燈滅斟酒。
不管什麼規矩,現下這打破局面的時機可謂正好。
秦九葉如蒙大赦,連忙應了一聲。珠簾被掀動,三名手執玉壺的美婢緩步而入,竟像是一早便知曉這雅間内坐了三位客人。
三名美婢方才站定,将視線投向桌上那隻七八分滿的琉璃玉壺上,随即又望向三人面前那一動未動的酒盞,最後才帶了幾分詢問意味地看向秦九葉。
雅間内一時無人言語,秦九葉一窘,這才反應過來這席間根本連隻空杯子也無,又哪裡需要斟酒?正想解釋幾句,丁渺已先一步開口道。
“風大,吹滅了燈火。姑娘将酒壺放在這裡便可。”
他邊說邊熟練地從那八角琉璃燈的燈腳下取出點火用的火折,不一會便将那已經熄滅的八角琉璃燈重新點亮。
那琉璃燈有内外兩層,瞧着很是有些複雜的樣子,秦九葉本來并未留意,可不知為何,此刻瞧見對方那點燈的手法,突然間便覺得有些眼熟,她之前似乎在哪裡見過類似的情景……
就在她晃神間,那三名美婢已放下酒壺,笑着行了個禮,随後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全程沒有說過一句話。
珠簾碰撞的聲音漸漸平息,秦九葉有些奇怪地望了望那三個離去的背影,随即突然意識到什麼,轉頭再次望向花船正中那片光影缭亂的歡樂場。
戲台上那些舞伶姿态奔放,動作也大開大合,但不論他們如何旋轉、騰空、變幻步法,他們的眼睛都不曾離開戲台兩側的那幾名樂師。
而那些樂師則大都低着頭,若有人細細打量他們的臉便會發現,那些人要麼自始至終閉着眼,要麼幹脆戴着面具。
秦九葉張了張嘴,對自己的推斷感到驚訝。
這花船上的侍婢都無法說話,舞伶都已失聰,樂師都是目盲之人。
甚至早前那位引路的船娘也是少了兩根手指的。
她又回想起自己登船後遇見的那些江湖客們。那些人都各自沉浸在這入夜後才能尋得的歡樂中,沒有人注意到身邊的這些細節。又或者他們已經知曉,卻對此早就見怪不怪了。
經營這些花船的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特意尋這些有缺陷的人上船?這些人是否天生如此,還是說……
“怎麼了?”
秦九葉一個機靈回過神來,發現那一身白衫的男子正神情關切地看着她。
她不太習慣那樣的目光,就近抓起一旁竹籃中新采的蓮蓬,邊剝邊含糊道。
“沒什麼,隻是沒怎麼見過這樣的舞,瞧着新奇,就多看了兩眼。”
她說話間,一旁的少年已很是自然地接過她手中剝了一半的蓮蓬,飛快剝好後将蓮子一顆顆放進女子面前的琉璃碗中。
“這樣的伶人、這樣的舞姿,在外面确實是看不到的。”丁渺的視線轉向那絲竹聲不斷的戲台,面上的神情未變,說出口的話卻令人心驚,“因為他們都曾是天下第一莊的人。”
少年剝蓮子的動作一頓,而那女子就盯着面前那琉璃碗中雪白的蓮子,像是全然沒聽到那幾個字一般。
丁渺的視線在李樵面上一晃而過,随即若有所思地望向秦九葉。
“秦姑娘可有聽說過天下第一莊?”
少年剝蓮子的動作已徹底停了下來。秦九葉不去看身旁的人,隻捏起一枚那琉璃碗中白胖的蓮子,卻不急着放入口中。
“聽聞那是江湖上頂頂厲害的存在,裡面的人應當也都是江湖高手,總不至于到這花船上來做工……”
蓮子還未吃進嘴裡,口中卻已開始有些發苦,秦九葉本隻想順着對方的話應和幾句,可說着說着卻已然明白了什麼。
為何那些斟酒端盤的侍婢各個步伐輕盈,為何那跳舞的伶人動作格外舒展有力,為何那些樂師奏出的樂章都隐隐含着殺氣。
因為他們都是武林高手,或者說曾經是。
果然,丁渺的聲音随即響起。
“這些是莊裡犯了錯的人。當然,他們犯下的并不是最糟糕的錯誤。若是那樣,你便也見不到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