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這些江湖中人相比,秦九葉的腳下功夫絕稱不上靈活。但她心思靈活、反應也快,餘光瞥見另一小間中走出幾名斟酒的婢女,當下便放緩了腳步,借勢跟在那幾名婢女身後,垂着頭、溜着牆根,就這麼同那幾名嬉笑的江湖客擦肩而過。
轉過廊道、穿出扇門,那幾名斟酒的女婢已走遠,秦九葉飛快回頭望了望,确認方才那幾人并未留意到自己,這才長舒一口氣,随即張望一番樓梯口的方向,剛想快步沖去,冷不丁斜裡沖出一個人影,一把将她抱住、連人一起推入黑暗中。
廊道盡頭,江湖客們已嬉笑着走遠,秦九葉呼吸急促,有些僵硬地側過頭去,随即看到了那隐在雕花隔扇門暗影之下的少年的臉。
他又換回了果然居那件眼熟的舊衣裳,臉上的神情卻是令人陌生的。
他抱得很緊,幾乎令她動彈不得,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撐起自己那顆梳了發髻、簪了金钗的腦袋,還沒來得及開口質問,對方卻先一步急急出聲道。
“阿姊做什麼、要去哪?為什麼不說一聲便離開?是不是那姓丁的先前欺負過你?還是你氣我不請自來、所以有意躲着我……”
面對李樵一連串的質問,秦九葉隻覺有半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好生難受。
該提問的人是她,他倒是惡人先告狀。
他以為她是那般膽怯而不中用的一個人,竟要從這船上逃走嗎?就因為白日裡受了些委屈,方才又聽了兩句那天下第一莊的故事、見識了一番那些江湖敗類草菅人命的做派?
這狗屁江湖說到底不過同那恃強淩弱、欺軟怕硬蘇府大院沒什麼分别,什麼俠骨仁心都被吃進了狗肚子裡,天衣金縷的皮下藏的全是牛鬼蛇神。
那才剛見過兩面的書院先生算哪顆小白菜?他李樵又算哪根蔥!一個個都來吓唬她一個不懂“江湖規矩”的倒黴郎中,有本事去尋那狄墨、有本事去尋那朱覆雪啊!
心海沸騰翻湧,秦九葉定定望向少年那張隐在黑暗中的臉,不知從哪湧上一股蠻力,猛地掙開了對方的手臂。
不遠處戲台上一曲方歇,四周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李樵半張着手臂站在那裡,臉上有遮掩不住的錯愕和彷徨。
他低頭看着自己空落落的臂彎,似乎想不明白它們為何要擺出這副姿态來。這不是他習過的哪套掌法,也不是他見識過的什麼路數,他隻是見到她急着要走、要離開,他的手便已不受控制地抱住了她。
他這雙殺人的手,似乎已越來越熟悉這個動作。而當她毫不留情地推開他時,他卻連挽留的姿态都做不出。
兩方相對,一時無言。
過了片刻,那少年先動了動,他似乎想要上前,卻見那女子不由自主退開半步。
她的動作來得又快又急,像是有一根看不見的針橫在他們之間,令她本能地便想要躲開。
然後,她擡頭看了他一眼。
那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眼神,似乎沒有太多情緒,卻有些下意識地抗拒與疏離。就像她不着痕迹地拍開那饞嘴藥僮偷拿山楂丸的手時的神情,亦或是笑着回絕那擎羊集上漫天要價的藥販子時的神情。
她隻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他便不敢再做什麼,伸出一半的手終于緩緩垂下。
他知道,她生氣了。可為什麼生氣,他卻想不明白。
是因為氣他方才沒有給那位丁先生好臉色看?還是氣他不管不顧地跟了過來?
一千種可能性轉瞬間已被反複琢磨過,而他面前的女子此刻心思根本沒在他身上。
“我有事,别擋道。”
她沒有回答他那一連串的追問,但瞧她神色,或許應該不是在意方才席間聊起的那些事。
是他做賊心虛,有些心急了。
少年暗暗松口氣,緩緩向前挪了挪,小心守着兩人之間的那點距離。
“江湖之所,魚龍混雜。我見阿姊遲遲未歸,心中放心不下,這才出來看看。”
秦九葉沒說話,隻腳步匆匆地向樓梯樓梯口走去,邊走邊四處張望着,就是不看眼前的人。
向來機警的刀客終于留意到了她四處搜尋的視線,後知後覺地開口問道。
“阿姊為何看起來有些心神不甯的樣子,可是出了什麼事?”
秦九葉看一眼對方,心中雖仍憋着氣,但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細思過後如實說道。
“我方才好像看到那慈衣針了。”
李樵聞言,面上神情果然一僵,他連忙警惕望向身後那長長的廊道,卻并未看到那個身影。
他有些不安,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焦慮。
“她做了什麼?可有接近你?或者同你說了些什麼……”
秦九葉靜靜看着眼前人緊張的樣子,半晌才緩緩搖了搖頭。
“她在旁邊另一艘船上,仍是扮做婢女的樣子,許是察覺到什麼,獨自往那艘船的船尾方向去了。隻是隔得有些遠,我并不肯定那人就是她,還沒來得及去确認一番,你便過來了。”
李樵點點頭,眼中那點動蕩不安似乎緩和了些。
然而下一刻,女子便不再看他,徑自向樓梯下走去。
他一急,連忙攔住她。
“做什麼?”
秦九葉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想辦法确認啊。你難道不想知道,那人若真是她,到底為何會出現在此處?九臯附近大小城鎮都已貼出了通緝她的告示,她沒有隐匿行蹤逃離此地,竟仍選擇在今夜現身,若非有所依仗、肆無忌憚,便是另有什麼行動。”
“我去。”李樵深吸一口氣,語氣又開始焦灼起來,“我去,你在這裡等我就好。她很危險,你不該一個人追上去。”
是嗎?怎麼個危險法?是因為那心俞先前在蘇家船上曾想要殺她滅口?還是因為慈衣針其實是天下第一莊的人?
那你呢?你不危險嗎?你此刻這般着急要追去,其實也不是真心擔憂她,而是因為那慈衣針知曉了你的秘密,對嗎?
無數質問在心底一一響起,又歸于壓抑後的平靜。
許是見她沉默不語,那少年面上顯出幾分難掩的急色來。
“算我求阿姊。我替你去,好不好?”
秦九葉望着少年那張幹淨白皙的臉,許久才聲音平靜地說道。
“我不能等你太久。煙火為期,若湖面煙火燃盡之時你仍未歸來,我便得去尋督護了。記得留活口。”
對付慈衣針而已,應該用不了太久。他不會讓她有機會去找那姓邱的。
李樵終于松口氣,随即點點頭退開來,方才走出去幾步,似乎想起什麼,又轉過頭來。
“阿姊不要同那丁先生走得太近。”
秦九葉眼神一動。
“怎麼?你認識他?”
李樵頓了頓,随即搖了搖頭。
“不認識。”
“人有時候連相熟之人都未必看得準,何況一個不認識的人?莫要多管閑事了。”
秦九葉面無表情地說完,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再沒有多看那少年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