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臉刀客依舊不說話,兀自生着悶氣。
丁渺不急不惱,三兩下便将那短笠下的麻繩系了個扣、調短了些。
“你的糖吃完了,進城去可以自己買些。”
壬小寒終于擡起頭來,眼睛亮得吓人,顯然被說服了。
“先生說要小心,那便小心些。”他邊說邊轉頭望向那已恢複平靜的湖面,聲音中多了些煩惱,“先生的敵人實在是太多了,就算有整個山莊供先生驅使,還是令人不放心。”
“不過都是從前埋下的種子罷了,雨點一落下,它們便迫不及待地要鑽出來了。但它們本就埋伏在地裡,各有各的私心,無法緊密團結在一起,不僅不能危及你我,反倒可以從中利用。”
丁渺說到這裡突然頓住,目光定在對方臉上。
圓臉刀客這才意識到什麼,擡手摸了摸鼻下,低頭一看果然見了一手血。
“你中毒了。”
壬小寒呆愣片刻,随即後知後覺從地上撿起那根細長的毒針來。
丁渺搖搖頭,從袖中取出一隻瑩白色的瓷瓶遞了過去。
“兩粒。”
壬小寒接過瓷瓶倒出兩粒放入口中,砸吧兩下嘴後突然開口道。
“小寒有個問題想要請教先生。”
“說。”
“土是什麼味道的?”
空氣中有片刻的安靜。許久,白衫男子的聲音才響起。
“不怎麼好的味道。”
壬小寒面上仍有幾分疑惑,一邊擦着鼻血、一邊喃喃自語道。
“既然味道不好,為何還要跟在旁人身後、争着搶着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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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辛兒按約定來到碼頭旁那處船屋的時候,小小船屋正冒着柴火煙氣。
夜已深,那船屋中的老夫妻卻仍前後忙碌着。
新鮮撈上來的蝦子過一遍滾水,粉粉嫩嫩地盛在碗裡,再配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細面,是這九臯一帶水上人家們最豐盛的晚膳了。
姜辛兒在遠處徘徊了片刻,才确定自己隔着煙氣望見的人影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許秋遲盤坐在一盞昏暗的油燈下,寬大的袖袍撸起,随後又覺得仍是有些拖沓礙事,便幹脆将那外袍脫去,隻穿一身中衣坐在那裡。他将面前支着的簡陋杌凳當作小桌,整個人埋頭在那缺了口的海碗中,同二兩細面“搏鬥”着。
姜辛兒下意識環顧四周,确定周圍并無熟人,這才走上前去。
吃面的男子聽到動靜擡起頭來,嘴角還沾着幾粒蔥花。
“辛兒來了?這邊坐。”
姜辛兒面色有些難看,顯然并不想上前坐下,原地憋了一會才悶聲道。
“少爺不是今晚包了那花船上最貴的席面,怎還會餓成這副模樣?”
許秋遲将那最後一根面條吸進嘴裡,搖頭歎氣道。
“莫要提了。我還沒來得及動筷子,便教人給拎走了。”
姜辛兒眼神一動。
“可是督護來尋了?”
“我那好兄長當真同我有仇。除了灌了我一壺茶和一肚子氣之外,便是連顆花生米也不肯賞給我呢。”
許秋遲說罷,對那在竈頭前忙碌的船家招了招手。
船家應和一聲,又手腳麻利地端上兩隻碗來,杌凳瞬間被填得滿滿當當。
一份蝦子,一份細面。同他吃的倒是一樣。
許秋遲将那蝦子中的姜片一一挑去,又起身去添了兩勺醋、一勺辣子放入那面碗中,最後才拿起筷子遞給她。
“快些吃吧,這面得趁熱吃。”
醋兩勺,辣子一勺。
這是她吃面的習慣。
而她雖得了姜這個姓,卻從來都不食姜的。
尋常人家都是做奴才的要記得主子的喜好,可到了他這裡全都反了過來。而她日日同他在一起,似乎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姜辛兒盯着那碗面,試圖提醒自己要守住最後的界限。
然而她不動,那舉着筷子的少爺也不動。
憑她對眼前這人的了解,若是不接這筷子,他說不定會舉上整整一晚。
歎口氣、姜辛兒硬着頭皮接過那筷子,勉強在對方面前坐下。
想到自己那辦砸的差事,她無論如何也吃不進這口面,隻扒拉了幾下便放下了筷子,垂着頭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地盯着那面碗,一盯便是半刻鐘。
許久,男子終于敗下陣來,主動開口問道。
“說吧,事情如何了?”
姜辛兒終于有了反應,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行禮道。
“辛兒按計劃蹲守岸邊,覺察動靜後便追上前去,不料那李樵半路殺出來,之後又有一用刀高手半路截殺,我雖與那人交了手,卻未能将人擒住,慈衣針被他帶走了,隻怕兇多吉少。辛兒做事不利,還請少爺責罰。”
這一番陳述幾乎宣告今晚他們“全軍覆沒”,但許秋遲聽後隻點點頭、似乎全然沒有放在心上,隻順着她的話繼續問道。
“那用刀之人身手如何?”
姜辛兒眼前閃過那頭戴短笠的刀客,語氣中有着難以掩飾的擔憂。
“此人武功造詣遠在慈衣針之上,或不在我之下,很有可能便是當初協助慈衣針抛屍的幫兇。辛兒推斷,他此番目的明确地前來,應當是一早得了指令,而那幕後之人也定就在附近,少爺若是允許,辛兒可連夜去查今夜登花船之人的信息,定能發現些線索。”
許秋遲沒有立刻接話,而是盯着那漸漸冷下來的面湯,許久才緩緩開口道。
“慈衣針精通藏匿行蹤之術,怎會如此碰巧便讓李樵發現了?畢竟你已在附近蹲了她幾日,我倒是不信旁人也有這個閑心。”
姜辛兒這才擡起頭來,随即回想起什麼、不由自主地歎氣道。
“應當是秦姑娘。她先認出的心俞,才讓李樵追去的。”她說到此處,懊惱的情緒又浮上心頭,“說來也是奇怪,秦姑娘與那慈衣針先前應當隻有幾面之緣,按理來說應當認不出才對……”
“或許她同慈衣針曾在你我不知道的時候近距離對峙過,且情形相當兇險,給我們秦掌櫃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才能一眼将那得罪過她的人認出來。畢竟她最是記仇了。”許秋遲頓了頓,聲音中帶上了幾分笑意,“不過,你何時開始喚她秦姑娘了?”
嗯?她從前不是喚那人秦姑娘的嗎?
姜辛兒一愣,随即有些無奈地開口道。
“少爺可有将我的話聽進去半個字?今夜之事定已驚動那幕後之人,秦姑娘興許也會有危險。還有昨天在湖邊也是如此,那李樵分明已是讓人盯上了,我看落砂門不會善罷甘休……”
她不停歇地念叨起來,許秋遲靜靜聽着,并沒有開口打斷。
那位秦掌櫃是何等精明之人?今夜他邀她上船,對方必然已經猜到他的目的。而從她的反應來看,她應當已經多少知曉身邊人的底細了。
河神顯靈,潮水褪去,真相就曝曬在湖岸上,路過的人都可看上一眼。
唯獨那隻狗還不知曉自己即将被主人抛棄,仍拼命搖着尾巴,主人一聲令下便拼了命去追那獵物,隻盼着自己能表現良好、多留些時日。
但怎麼可能呢?
惡犬就是惡犬,就算再能幹,終有一日會惹下彌天大禍,沒有哪個主人會将這樣一條狗養在身邊,尤其是在看透它的真面目之後。
許秋遲望一眼姜辛兒面上略帶焦急的神色,終于開口道。
“你不用心急,那兩人或許很快便要分道揚镳了。”
姜辛兒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的心思不如眼前人轉得那樣快,但此刻也明白過來什麼,不由得喃喃道。
“莫非……秦姑娘已經知道了?”
許秋遲不置可否,思緒卻已轉向别處。
“你有沒有想過,慈衣針已在附近徘徊數日,為何偏偏選在今夜行動?”
“今夜湖面上人多眼雜,她若想轉移什麼東西當然最好不過。”
“人多眼雜,确實如此。隻是或許不是為了掩人耳目,而是為了引蛇出洞。又或者那刀客同他背後之人之所以現身,未必隻是沖着慈衣針而來,而是來尋旁人的呢?”
姜辛兒一愣,随即回想起今夜的種種來。
當時她同李樵兩人正在追擊那慈衣針,第四個人便突然出現了,可出現之後似乎并未直接将慈衣針劫走,而是先同李樵纏鬥了片刻。起先她以為是李樵先出手,現下回想當時情景,卻覺得并說不通。
“少爺說的旁人可是李樵?可如此說來,最有可能追尋李樵而來的人,難道不是天下第一莊的人嗎?”
“你瞧,這般想想,今夜便也不算全無收獲了不是嗎?”
姜辛兒點點頭,一掃方才的郁郁心情,語氣也跟着輕快起來。
“如若真是如此,今夜之事便不算勝負已分,明日瓊壺島開鋒大典才是決勝局。那人若是天下第一莊的人,明日定還會現身,說不定又會有另一番行動,我們前去探尋一二,定能有所收獲。不過明日島上形勢定比今夜更加複雜,少爺還是要尋個萬全之策,最好早做準備……”
她一口氣将自己梳理出來的思路盡數倒了個幹淨,一副躍躍欲試、誓要扳回一局的模樣,她對面的男子将一切看在眼裡,幾乎不忍打斷,隻等她說完最後一個字,才淡淡開口道。
“這些辛兒都不必挂心,柳管事已在為明日登島的事做準備。辛兒幫我去盯一盯那梁世安便好。”
他話沒說盡,姜辛兒卻已意識到了什麼,許久才開口問道。
“少爺明日是要同柳管事一同登島嗎?”
許秋遲點點頭,盡量将語氣放得平緩。
“今夜人多吵鬧,她不宜出面,避一避也是好的。明日瓊壺島會來不少人,她也有些舊事要處理,這幾日我求她幫忙穩住那梁世安,她早已耐心告罄,若再提及此事,她怕是要生拆了我……”
然而他話還未說完,便被眼前女子急急出口打斷了。
“少爺與柳管事都跟了他這些天,不還是一無所獲?依我看,那梁世安不過是個酒囊飯袋罷了。明日登島,兇險異常,少爺不願帶我,究竟是有些什麼旁的安排不想我知曉,還是在覺得辛兒今日辦事不利、已不值得托付?”
她習慣了以謹慎的姿态回話,平日裡很少盯着他瞧,此刻卻因為一時心急忘了那些規矩,說話時整個人懇切地望着他,那雙有些固執的眼睛在油燈暧昧的光線下因動情而生輝,而他自己那張漸漸變了顔色的面容就映在其中,有什麼東西就要遮掩不住。
許秋遲蓦地擡手捧起面前那已經見底的海碗,喝了一口不存在的面湯,總算遮住了自己那有些不受控制的面色,再次放下那海碗時,面上已恢複如常。
“辛兒明日若想登島,可不能跟在我身旁,而是該跟在我那兄長身旁才對。”
姜辛兒愣住了。記憶似沉在湖底的泥沙被攪動翻起,而她終于在渾濁一片中想起了什麼。
她十四歲那年第一次入谷受賜晴風散,手中拿着的那塊木牌上寫的并不是眼前人的名字,而是那位書院出身、又拜入昆墟的斷玉君的名字。
她還記得自己捧着木牌,跪在黃昏中苦等時的情形。
她的心從起先的忐忑不安到墜入恐懼的深淵,最後随着落山的太陽歸為一片死寂。
日落為期,暮光徹底被夜色吞噬時,若她還未能等到主人的回應,便會被重新送回山莊,成為一把被丢棄過的刀劍。
而一把出莊第一日便被丢棄的刀劍,在山莊中是永無出頭之日的。
她枯坐在原地,幾乎已經望見了自己的命運。
然後一輛馬車停了下來,車前坐着的綠衫女子跳下車、緩步走向她,她聽到動靜擡頭望去,隻從那半掩着的車簾後看到一把晃來晃去的扇子。
綠衫女子走到她和那披蓑戴笠的青衣人中間,話說得十分簡練。
“二少爺說,大少爺有事來不了了,他來替他接人。”
青衣人面上仍挂着笑,眼珠轉動望向那馬車上那道繡簾,又看向眼前那雙掌攏于袖中的綠衫女子,審視一番後,最終還是颔首奉上手中木匣,在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在地平線時放她離開了。
她渾渾噩噩爬上那輛馬車、掀開車簾,見到了那把腰扇的主人,對上了那雙含笑望向她的鳳眼。
“過來我身邊。”
她在原地踟蹰片刻,随後僵硬地靠了過去。
他招了招手,她便去到了他身邊,一去就是八年。
八年時間,她早已忘記了他們之間的緣分是如何開始的,也忘了自己眼下的一切究竟是如何得來的。
盯着面前那碗還冒着熱氣的面,先前的某種執拗頃刻間從姜辛兒面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來自遙遠記憶深處的惶惑與不安。
是她貪圖這份平靜溫暖太久,竟忘了這本不是她可以心安理得享受的東西。
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許秋遲的聲音再次響起,似是在詢問她、又似是在說給自己聽。
“如若今夜我沒有邀秦九葉登船,李樵便沒有機會從中橫插一腳,今日之事未必會是如此。說到底,還是我任性妄為,私心作祟,壞了事情。相比兄長事事周密,我這般行事總是會有諸多變數與麻煩。我便是這樣的人,辛兒跟着我,可會常常覺得荒謬且辛苦?又可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姜辛兒終于從記憶中回過神來,下意識開口問道。
“少爺何出此言?”
許秋遲望了過來,那雙向來含笑的眼睛此刻被扳平了弧度,顯得有些疏離和陌生。
“我那兄長雖然對我狠心,可做事要牢靠得多,對待手下之人也是不錯的。你若想要回去找他,現下倒也是個機會。”
女子咬緊牙關、垂下頭去,隻留下一個固執的腦瓜頂。
“少爺若是覺得辛兒礙事,大可将我遣回山莊,辛兒絕無怨言。”
船屋燈火搖曳,平靜了一整晚的璃心湖起了微風,就連水中那半輪月亮也跟着起了皺。
不知過了多久,姜辛兒才在這一室燈火中再次聽到那熟悉的調侃聲。
“要我說,還是咱們秦掌櫃更搶手些,否則那姓李的也不會賴着不走。你該尋個借口去她那探探虛實,就說……”
許秋遲的聲音頓住,似乎在為那“莫須有”的借口感到為難,下一刻卻聽姜辛兒接話道。
“……其實也不用那麼麻煩,少爺自己不就養了一隻嗎?”
她很少開玩笑,話一出口、自己也愣住了,許秋遲亦有些驚訝地望着她。
四目相對之下,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就算那名喚自由的東西他們都不曾擁有,但他們至少還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