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将盡,載着歌舞聲的花船畫舫最終歸于寂靜。
星星點點的燈火逐一熄滅隐去,唯有天幕之上的萬顆星辰寂靜閃耀,直至黎明。
湖面暗了下去,湖岸上卻亮起點點火光。
那是做生意晚歸的黃姑子們生火發出的光亮。
盛夏時節的九臯即使入夜也依舊悶熱,生火并不是為了取暖,而是為了驅趕蚊蟲和湖邊濕氣。
有經驗些的趕路人并不會選在水邊過夜,一來是因為靠近水源的地方入夜後多會潮濕難耐,二來是因為水邊常有前來飲水或伏擊獵物的野獸。
隻是明眼人都知道,今夜那場以璃心湖做圍的“狩獵”已告一段落,幸存的小魚小蝦們便可放心享受餘下的長夜了。
秦九葉也為自己生了一堆火,烘出一小片熱乎乎的地面後,便合衣躺了下來。隻是躺下歸躺下,她翻來覆去許久,卻仍然沒有半點睡意。一合上眼,眼前便是那渾身濕透的少年望向自己的眼神;捂上耳朵,耳邊便是那少年近乎卑微的懇求聲。
身下的沙地幾乎要被她拱出一個坑,她就躺在那沙坑裡,直愣愣地看着火堆餘燼飛向夜空,同那些挂在天上的星子混在一起,明明滅滅的,好似一千隻眼睛在眨啊眨。
她不知道那七星連珠的天相是否真是那樣玄之又玄,她也看不懂那杜老狗的卦象是否當真如他所言。但她擅長算賬,對此自有一番理解。
自打她在丁翁村立起果然居的招牌,與她相伴最久的老相識不外乎兩種人:一種是欠她銀子的,一種是她想賺銀子的。
但這世上沒有誰和誰能在一起一輩子,她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大抵都是如此。欠債的和讨債的糾纏最深,可一旦命定中的債讨還結束,頃刻間便能成為陌路人,此生或許都不會再相見。
她在清平道上救了他,而他為她做工三個月;他從那心俞手中救下她,而她将他從璃心湖裡撈上岸。
若論一報還一報,他們之間早就兩清了。
她想,其實昨夜她曾有過數個機會。
數個直面真相、彼此坦誠相對的機會。
她試圖寬慰自己,自己之所以沒能開口是因為昨夜那樣的情形實在是不适合談這些的,萬一起了争執還會耽誤正事。
可在跳入冰冷的璃心湖水的那一刻,她又隐隐意識到了自己沒有開口的真正緣由。
若她選擇開口道破那個秘密,質問他的來曆和長久以來隐瞞的一切,有些東西将頃刻間消散逝去,再也無法拼湊起來,而她竟會為此隐隐心痛,無法就這樣開口結束一切。
她想,暫且還是算了。
就這樣拖着,直到老天看不下去、施以手段,将那陰錯陽差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分開來,讓它們各自回到自己的那條人生之路去。
月離于畢,熒惑守心,歸于天道。
緣起緣滅,相聚分離,自有命定。
她不想成為自己最瞧不上的那種人:當斷不斷,自亂心神,平白浪費大好時光在那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上。既然有些事一早天注定,還是有請老天這位不要銀子的大師親自坐陣,交由時間去解答一切吧。
翻一翻柴堆,讓火燒得更旺些,再抓一把野薄荷碾碎放在鼻間,無法入眠的秦九葉幹脆倒出那風娘子送給她的一筐舊書,徹夜苦讀起來,用那些遙遠而離奇的故事沖淡心中的種種思緒。
快要散架的舊書殘卷讀起來既費心又費神,她輕拿輕放地翻了幾卷,最後将一本名喚《鬼邡密卷》的書冊捧在了手中。
此書卷端隻有纂名、不見署名,制書的工藝也不甚講究,雖布滿蟲蠹,卻可見有人反複修補過的痕迹,其中手注筆錄約莫能看出三四種筆迹。
秦九葉不算愛書之人,但也能模模糊糊看出:此書著下之時雖不入流,之後的經手之人卻無不愛重,悉心保養後潛心注寫,這才使得此書得以流傳至今。
書名“鬼邡”二字來源于上古時北方某國,對現如今的襄梁來說,已是神秘而遙遠的存在。此書冊以“鬼邡”二字為名,或許并不是真的在考究那古國風貌,而是借其頗有鬼神色彩的背景做文章,搜集編撰了從古至今、那些偏遠幽深之所的怪奇傳說。
這些傳說中半數她曾在跟随師父走南闖北時有過見聞,剩下的大都言語晦澀,有故弄玄虛之嫌,唯有一篇引得她的注意,雖隻有短短一則,卻令她反複琢磨許久。
此文提到,中南群山之中,曾有三色古國,名曰居巢,有赤色水,黛色山,蜜色雲,産赤金為巫祝蔔筮之用,珍貴異常。
然而随着神魔傳說的隐去,扶乩蔔筮之事式微,這種叫做“赤金”的東西也漸漸無人問津,居巢從一處“黃金寶穴”變回了深山中的一座孤城。那些世代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不願再嘗農耕漁狩的辛勞、更不能忘卻昔日輝煌,認為一切都是天命之期已至,舊神抛棄了他們,而他們的未來需得迎接一位新神來寄托。
孤城中的人們在曾經出産赤金的聖地舉行了祭祀儀式,不料竟引得天降暴雨、河道決口,滔天洪水許久才退去。說來也怪,大祭不久後,某種盤踞溟山靜水中的生靈現身居巢,蒼文赤首、不老不死、形漸巨大,很快便被當地人奉為神明,謂之“懾比屍”,庇佑此地近百年之久,直至二十二年前的那場大戰将一切摧為平地。
如今的居巢雖不似極北之地那般苦寒,卻可算得上是襄梁一處談之令人色變的鬼地方,隻因那裡本就遍布黑水怪林、毒瘴終年不散,而自那場大戰過後,各種奇怪傳聞相繼在附近傳開來,更是無人願意踏足其中,就連昔日官道也早已荒蕪,有關那懾比屍的故事也漸漸隐去。
撰寫怪力亂神之事者,落筆為求抓住人心,大都會添油加醋一番,秦九葉知曉自己并不能盡信其中描繪的種種細節,但這本殘卷最令她在意之處并非全在内容,而是那在三四名批注之人的署名。
那些署名中有一人的筆迹幾乎隻集中在這一篇短文上,字迹十分潦草,末了隻在角落擁擠處寫下一個鶿字用作同其他批注的區分。
而這個潦草的署名她并非第一次見。她上一次見這名字是在醫書中。襄梁醫者衆,以峭風病骨、離經叛道而出名的便隻有那一位,便是曾随軍出征的方士兼醫者——左鹚。
二三十年前的襄梁戰亂不斷,各州能人輩出,醫者與方士更是興盛一時,若隻憑醫術,斷然不會落得個“鬼”字輩的稱号,隻因此人還有另一層身份,便是那黑月四君子之一。相傳他雖以醫者的身份留在黑月營中,實則能算天命、蔔生死、占勝敗,曾為襄梁平天下立下汗馬功勞,因窺得天機而怪病纏身,不過而立之年便形容枯槁、殘燈搖曳。之後又因一朝覺察到黑月氣數将盡而叛離,如一抹孤魂野鬼,在二十二年前的那個冬月同黑月軍一起消失在襄梁大地上,此後不論朝堂還是江湖,再無人知曉他的行蹤下落。
世間評判此人褒貶不一,有人言其乃箴石化形、獐獅下凡,有窺天機、通地脈之奇才,也有人說其心術不正,空有一身學識,實則不過是搖唇鼓舌、攪弄風雲之徒,居巢之亂局、黑月之瓦解亦與之有關。
江湖上有關此人的最後記載停留在某位雲遊居士晚年著寫遊記時的一句閑筆,說是于潛雲山之東,黎水之西南涉濱行船時,曾偶遇過一孤身禦舟之人,有異族之貌,裝扮也與同傳聞中的左鹚有七八分的相像,然他尚不及确認,對方便已順水遠去。
潛雲山之東,黎水之西南,這說得難道不就是九臯附近嗎?可為何要來九臯呢?
比之那些寒暑酷烈、旱澇交替的南北邊境,九臯确實算得上是個氣序和暢、風調雨順的寶地。隻是對于一名方士和醫者來說,這寶地遠不如西南老林亦或西北雪山,即無奇花異草,也無太多隐秘奇詭之所可供探尋。
那名喚左鹚的神秘方士消失前為何偏偏與黑月舊事相勾連?退隐江湖後究竟在那悠長歲月中發現了什麼秘密?又為何要孤身一人、拖着病體來到九臯,最終消失在煙波浩渺之中,自此再無音訊?而多年之後,大半個江湖中人嗅着那秘方的氣味重聚九臯,這一切當真隻是巧合嗎?
秦九葉合上那本滿是蛀痕斑斑的老舊書冊,隻覺得心中疑問不減反增。
經曆了昨夜的種種,她對那賞劍大會第三日的開鋒大典已抱了三分怯意。她并不确定隻憑自己這點微末力量,就算深入那旋渦之中,又能否抓住一切的答案。
可她又不甘心,不甘心那真相在自己面前就這樣溜走。若那追尋真相的左鹚最終确實留在了九臯、甚至是去了那瓊壺島,她選擇放棄登島,很可能便是錯過了一次探查的絕佳機會。
去或不去的想法兩相交戰,令思慮之人疲憊不堪。
鼻下的薄荷汁液已經幹涸,秦九葉本想再多翻看幾冊,奈何接連幾日奔波勞碌、憂思傷神,實在有些熬不住,看着看着便陷入沉沉睡夢中。
幽深晦暗的夢境深處,她又陷入了那個小時候常常令她尿床的詭異夢境。
大火沖天,将她的視野燒成一片赤紅色。
她便在這片赤紅色艱難地向上攀爬着,火焰燎過她裸露的手腳,化作一片片水泡和暗斑,好似在皮膚上開出一片扭曲的花來。
終于,她走出了那片紅色,又一腳踏入一片黑色中。
那是一片望不見盡頭的黑色水域,似乎是入夜後寂靜無聲的璃心湖,又似乎是遙遠記憶中的某個地方。
有風迎面而來,風中隐約夾雜着呼嘯聲,鬼哭狼嚎一般。
風将黑水上的霧氣吹散開來,她的眼睛突然變得十分清明,瞬間透過那彌散百裡的霧氣窺見了那座藏在潮濕大山中的鬼城。
四季不散的雲霧中,野百合在山間無聲綻放,散出陣陣異香。
而她就在黑水中掙紮前行,想要一步步靠近那座城池,卻總覺得腳下的路越走越遠……
晃動的草葉拂過臉頰,秦九葉昏昏沉沉地睜開眼。
早已升起的太陽烘烤着她的肩膀和後背,她坐起身來,轉頭望向遠方。
漆黑的湖水再次變成翠藍色,隻是遠處的天色瞧着沒有前兩日明朗,雲從東北方向飄來,就要來到九臯上空。
昨夜宿在湖邊的黃姑子們已各自收拾好行囊,挑着小擔子往湖邊碼頭的方向而去。在那裡,這些江湖生意人将會分作兩撥,一撥帶着銅闆金銀撐船離去,隻等來年出山再戰。另一撥則要“秣兵曆馬”,準備今夜的最後一搏。
秦九葉知道,她必須要做出選擇了。
昨夜生起的火堆已經徹底熄滅,許秋遲給她的那身襦裙小衫也被烘烤幹燥,她小心将那身昂貴的衣衫從枯枝搭起的架子上取下、用艾草熏了熏,又從背簍裡取出一張先前晾曬藥草用的桑皮紙,糾結一番後,将那衣衫小心用紙包起來。
這桑皮紙她用得很小心,因反複折疊鋪開而布滿褶皺。若非怕弄髒了那身衣裳,即便是這樣一張紙,她平日裡也是舍不得鋪張浪費的。
罷了,看在昨夜對方請了她的一桌好酒好菜的份上,她便免了這筆蒼蠅賬。
想到此處,她又從随身行囊裡臨時抓了幾副清熱去火的藥一并包了進去,一邊想着對方打開這紙包時的反應,一邊樂呵呵地将那身衣裙抖落開,準備重新疊了平整,冷不丁卻有一樣東西掉了出來。
那是一方帕子,因泡了水又被塞在衣衫夾層中一整夜,已變成皺巴巴的一團。
秦九葉頓了頓,才俯身将那帕子撿起,放在手中展開的一瞬間,整個人不由得一愣。
那是九臯一帶家家都有的粗綿帕子,隻是帕子上繡的紋樣有些奇怪,似花非花、似蘭非蘭,倒像是道邊最常見的那種小草。
草是随處可見的草,但整個九臯城應當沒有幾個人會将小草當作紋樣繡在帕子上。
除了她自己。
可她卻全然不記得曾将這帕子帶在身上。
秦九葉努力回想起昨夜的事,當時她被打翻的酒盞弄髒衣裙後,那位丁先生曾遞給過她一塊帕子,她不好推拒,接過擦了擦後便順手收了起來,也沒來得及細瞧,是以怎麼也想不到這帕子竟會同自己的帕子一模一樣。
不,這應當就是她的帕子。
這繡了小草的帕子她本有兩條,一條曾帶去了寶蜃樓,混亂中被李樵撿走又帶了回來,而另一條似乎是在更早之前便被她弄丢了。
可是什麼時候丢的?在哪丢的?又為何會被對方撿了去?
秦九葉全無頭緒。
原地枯坐了片刻,一陣突如其來的腸鳴将她從沉思中拉了出來。
昨夜花船上的佳肴已消耗殆盡,舢闆上存的幹糧也在昨夜那場“救急”中不慎落入湖中,秦九葉歎口氣,利落收拾好行李,向不遠處的黃泥灣碼頭走去。
這黃泥灣碼頭是九臯一帶最老的幾處魚獲碼頭之一,百年前便有漁人聚集在此,附近村莊也大都是漁村變遷而來。
九臯一帶盛産魚鮮,九臯人的嘴自然也就更挑剔些,久而久之,魚販都會将新鮮魚獲裝進魚簍沉在船邊,待有人上前詢價交易才會跳入水中将魚簍提起,碼頭生意最紅火之時,百餘艘漁船擠在一處,在淺水處叫賣魚鮮的人都将水攪黃了,這才得了黃泥灣的稱号。
隻是盡管人氣興旺,黃泥灣碼頭到底不比城中那幾處官家碼頭。近幾年附近又江河泛濫,下遊常有泥沙淤積,黃泥灣便真成了“黃泥灣”,出入碼頭的船隻稍大些便不敢停靠,倒是聚集了不少纖夫和茶棚小販,就等那些不熟悉的外地船隻在此中招吃虧,便可順手撈些油水。
秦九葉還未走近,遠遠便已聽到那熟悉的号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