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水流聲中夾雜着一陣若有似無的腳步聲,來人停在岸邊不遠處,随後焦急地徘徊起來。
呈羽耳語的聲音戛然而止,淡灰色的眸子輕轉。
“我還以為能來這賞劍大會的,多少都知點禮數、懂些分寸,誰知這便沉不住氣了。”
邱陵的目光落在對方身後,确認一番後如實說道。
“應當是來尋師姐的。”
他方才聽消息聽得專注,眼下得以抽離出來,目光便不由自主瞥向山崖下那瘦小女子所在的地方,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已被三五個年輕男弟子圍住,而那七姑已不知去向。
盡管知曉衆目睽睽之下應當不會有人貿然動手,但他心下還是難以克制的擔憂焦急,當下飛快說道。
“今日多謝師姐,我們改日再……”
他話還未說完,卻被呈羽一把拉住。
“幫我瞧瞧,來的是誰?”
女子那雙手非比尋常,他掙不脫,半晌隻得無奈道。
“是淩霄派的蒼公子。”
呈羽眉頭蹙起。
“我去年一整年都沒見過這麼多人,今日竟落得個被圍追堵截的下場,早知如此當初便不該應了你的要求。”
邱陵頓了頓,好心替對方回憶道。
“其實蒼公子拜訪過昆墟很多次了,師姐之前還說過對他有些欣賞……”
“我先前欣賞他是因為覺得他話少,可誰知他見了我話便多起來,人也變得讨厭了。”呈羽說着說着,突然擡頭看向眼前的人,“我為三郎奔走辛勞,三郎也幫我一回如何?”
邱陵還未反應過來,面前的女子已飛快拉斷了那捆竹排的繩結。
小小竹排瞬間散開來,呈羽足尖一點,借力飛向一側湍急瀑布,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水霧之中,留下自家師弟狼狽濕鞋不說,方才在岸上站定,便迎來了那妒火中燒的蒼公子。
“許久未見,斷玉君的輕功似乎又精進不少。”
昆墟呈羽門中排行第二,頭上隻得一位老師兄,看着同斷玉君一般冷清穩重,實則向來任性。私下幫幫小師弟是任性,方才因一時的煩躁嫌惡便将他推出來擋刀也是任性。門中諸位師兄弟們,又有哪個沒經受過她的考驗呢?
邱陵心下暗歎,轉過身來時已換上往日裡那副冷淡疏離的神情。
“蒼公子别來無恙。”
淩霄派蒼九是個生得劍眉星目的俊朗男子,隻是眉頭帶刺、情路不順、脾氣不小,一身白衣都壓不住他身上那股火氣,眼睛深處的情緒仿佛下一刻便要燒出眼眶。
“都說越是瞧着冷峻的男子,越是喜歡招惹桃花,今日一看果真如此。斷玉君既攜佳人而來,便該與呈姑娘保持距離,就算是同門之間,也要避嫌才好。”
他的話已經說得十分難聽,然而落在對方耳朵中卻好似掀不起任何波瀾。
隻見邱陵淡然點點頭,絲毫不理會那蒼九言語中的譏諷,退開幾步準備告辭。
“想來是師姐有些急事,這才走得匆忙了些,下次定讓她同蒼公子叙一叙舊。在下還有事,便先……”
但他顯然低估了妒火中人内心的敏感,話還未說完便教對方截住去路。
“我與呈羽如何,何時輪得到你插手?”對方說罷,眼睛眯起、不客氣地提醒道,“斷玉君莫不是忘了?你在這九臯城中可還有一門婚事呢。”
克制有禮的男子在聽到“婚事”兩個字的瞬間,那雙向來沒太多情緒的眼睛終于有了變化,聲音也跟着冷了下來。
“邱家與蘇家的婚事已作罷,蒼公子日後還是謹言慎行、少道聽途說為好,以免讓不知情者生了誤會。”
“誤會?我還以為你向來不在意這些男女之事,原來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呢。那些女子是否都被你這外表所蒙蔽、偏生喜歡你這老實木讷的樣子?”
邱陵抿緊了嘴唇,眉眼間似有寒霜在凝結。
若是以往宴席之上,他大可以擺出拒人千裡之外的架勢來,而那些前來攀談試探的賓客們最多糾纏幾句,見他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大多也就當他是塊木頭,哂笑幾聲便也離去了。
可出身江湖者,刀劍為王,本就不屑于官場中那些推拉周旋的規則,眼前這位更是淩霄派如今的當家首徒、逐月身法的唯一傳人,平日裡尚且能端得住架子,但骨子裡還是個心高氣傲、年輕氣盛的愣頭青,既然挑起了頭,便絕不可能輕易罷休。
賞劍大會年年都有沖突,見血的年份更是不計其數,他既選擇登島,便沒想着回避。但眼下他心思不在此處,更不想因為自己惹上的麻煩而牽連秦九葉,所以剛剛才會一忍再忍。
邱陵擡起頭來,眼中已帶了幾分煞氣。
“大戲還未開場,幾位掌門還沒登台,身為後輩便該守住本分。昆墟門雖然向來不講究這些,但也還請蒼公子莫要因一時沖動而失了淩霄派的顔面。”
蒼九冷哼一聲,腳下已經起勢。
“我淩霄派的顔面,何時是靠忍氣吞聲掙來的?”
百步之外的石壁之下,另一場對峙早已無聲展開。
秦九葉環顧四周,視線在那些不懷好意的臉上一掃而過,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話。
以多欺少,勝之不武,豈非俠士所為?
這是唐慎言坐堂時最喜歡的一句詞,談到某位英雄即将以一敵百、力戰群英時,便都要提這一句,那些江湖客許是都有類似經曆,每每聽到都能叫上幾聲好、丢上幾枚銅闆。
秦九葉眼饞這句話已久,可她有賊心沒賊膽,到底還是說不出口的。
而此刻她就算說出口也無用,因為那些壯如牛、猛如虎的年輕弟子們早已一擁而上,習武之人高大矯健的身軀仿佛連成一道城牆,将她同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
“斷玉君向來不喜江湖集會,許是瞧不上我們這些舞刀弄棍的粗人,一心隻惦記着自己那官印仕途,不知今日又是聽了什麼風竟親自前來,不如由你來為我等解惑。”
秦九葉眼珠輕轉,試圖透過眼前這面“人牆”的縫隙确認邱陵的現狀未果,而那本該同她站在一處的七姑,在那些人将注意力轉到她這後,便趁機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她暗罵一聲,隻得收斂心神,小心應對眼前的情況。
對方來勢洶洶、毫不遮掩,但秦九葉打定了主意,隻要對方不撕破臉,她便要用最卑鄙的手段去打赢這場仗。
想到此處,她很是客氣地回道。
“自然是同諸位一樣,隻為一睹藏鋒出鞘的風采。”
秦九葉說完這一句,隻覺得聲音在那“人牆”間激蕩出了回音,半晌過後,一聲古怪的笑迎面傳來。
“藏鋒出鞘?倒是長了一張巧嘴,你知曉今年大會的彩頭是何物嗎?”
她當然不知道。
但一探究竟的機會這不是就來了嗎?
秦九葉垂下眼簾,翹起一根手指将碎發挽到耳後,裝模作樣地歎息一番,随即用一種千帆過盡、看淡生死的語氣輕聲道。
“是什麼重要嗎?年年都是如此,我是有些看倦了,你們竟還沒膩嗎?”
她話一出口,瞬間便感覺到四周的氛圍變了。
那些年輕弟子顯然沒料到她态度上的轉變,瞬間從主動淪為被動,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氣勢瞬間便被削去一半。
然而江湖兒郎,豈可輕易讓個瘦小女子壓過一頭去?他們不懼正面沖突、隻會越挫越勇,卻也因此繞不開這激将之法,對方越是表現得毫不在意,他們便越是急着想要證明自己。
果然,不過片刻工夫,其中一名弟子已忍不住開口反駁道。
“青刀現身,自然不同于往昔。何況莊主行事向來自有深意,又怎會是開鋒賞刀這麼簡單的事?”
青刀?
秦九葉心中一動,隻覺得那兩個字格外熟悉。
當初她與杜老狗等人被困聽風堂的時候,唐慎言似乎在桌前無意中提起過,說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左手刀。但除此之外,她似乎還在别處聽誰念起過這個名字……
她一時沉默,那年輕弟子一通話說完也意識到自己着了道,面上頓時顯出幾分惱怒神情來。
“你敢詐我?”
他說罷,整個人往前邁了一步,秦九葉隻覺得眼前像是有面牆要塌在自己身上,下意識便想退開。
她一個村野郎中,往年參加擎羊集都要提起十二分精神,踏入這孤島上的江湖集會便猶如羊入狼群,若說一點都不怕确是假話。
然而在見識過那陰沉不定的王逍和半妖半煞的朱覆雪後,眼前這些叽叽喳喳的小雞崽子們便通通入不了她的法眼了。
論武功她不及眼前這些人萬一,但她卻是個實打實在村裡坐了五年堂的當家掌櫃,什麼市井潑皮、難纏小鬼沒見過?果然居生意最焦頭爛額的時候,她一人坐在那張破條凳上,可同時對陣十餘名姑嬸婆爺,賬目一子不少、抓藥一錢不差、狠話一句不落。
後撤的腳步一頓,秦九葉垂下眼簾,輕描淡寫地開口道。
“你若再動肝火,今夜怕是不能活着走出這瓊壺島了。”
丁翁村誰人不知?果然居秦掌櫃向來是個謹小慎微、不喜得罪人的性子,無需五鬥米便可将腰折了又折,何時有過膽量威脅旁人?
但丁翁村人也都得承認,方圓百裡,就屬那位秦掌櫃最是勤奮好學。
過往這些日子,秦九葉可沒少見識這江湖中的厲害人物,她屢次刀尖起舞、遊走其間,算是得了那幾位的親授,方才那一句,便是雜糅了那蘇沐芝的三分頤指氣使,兼有那朱覆雪的五分邪魅冷豔,末了還有兩分讓那陰晴不定的王逍補上,聲音雖不大,卻令她面前那年輕弟子瞬間變了顔色。
昨日璃心湖上比試,他為防人暗算,吞了師父三枚流金丹,幾乎是百毒不侵之身,不可能輕易中招,莫非……眼前之人已在他呼吸吐納之間對他下了某種奇毒,而他對此竟毫無察覺?
手法這等隐蔽的用毒高手,江湖中屈指可數。他心下不信自己竟這樣倒黴、挑釁旁人反而栽了跟頭,當下舉起一根手指怒斥道。
“你、你胡說什麼……”
“且找個鏡子照照你的眼睛和面色,我是否胡說,你自己心裡清楚。”瘦小女子懶懶擡起眼皮,視線依次掃過面前其餘幾人,眼睛裡閃爍的光讓人不敢小觑,“還有這位兄台,你是否覺得胸腹憋悶、肋間隐痛?卧時嚴重,坐時緩解,入夜後便愈發明顯?你左手邊這位則有咳喘難平之患,目赤咽痛,肺胃皆寒。而這邊另一位卻是頭痛面腫,時有發熱之感卻無汗,我說得可對?”
她話一出口,四周瞬間鴉雀無聲。
那幾名年輕弟子的頭發絲似乎都凝結住了,渾身上下隻有瞳孔震顫不已,一個個都在驚疑不定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女子相貌平平,明面上不見佩着兵器,氣息也雜亂羸弱,不像是精修内功心法之人。
可若真是如此,怎能一出口便如此精準地斷出他們幾人狀态?
幾人絞盡腦汁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不知過了多久,那為首的白衣弟子終于定住了心神,沉聲開口道。
“昨日鳴金奪玉,姑娘莫非也在場?可我怎地沒留意到……”
方才一口一個“你”,現在終于肯稱呼她一聲“姑娘”,真是不容易。至于昨日……昨日她當然在場。隻不過不在“内場”,而在“外場”罷了。
她識人的記性自然是不如老唐的,但和尋醫問藥相關的事可謂過目不忘。昨日在那懸魚矶上,她雖是在觀察那滕狐的一舉一動,但對方經手過的每一個弟子、每一道處置,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再結合些平日裡望診的經驗,才有了方才那番診斷。
譬如打頭氣勢洶洶的那位,本來隻是些皮肉傷,壞就壞在他貪多吃了流金丹。流金丹适量服用可肅清毒素,可一旦過服便會損傷肝經,血毒反而積聚起來,一旦發作回天乏術。而他身旁那兩人,一人在場内被擊中胸腹,八成折了肋骨卻不自知,另一人則是在打鬥中失手落入湖中嗆了幾口水,今日喉嚨肺腑間自然會難受。至于那最後一人,許是行至九臯的路上不注意起居坐卧之處的衛生,染了溫瘧才會如此,她走村訪鎮的時候見過不少,望診便知一二。
秦九葉面上依舊淡淡的,一邊啧啧嘴,一邊高深莫測地擡起一根手指搖了搖。
“這點小事,何須近身探查?一望便知。”
她話一出口,那幾名年輕弟子的神色更加慌亂起來。
他們自幼習武,滿腦袋隻有武學高低,更不會想到那斷玉君竟會帶個郎中赴會,下意識覺得一個人隻有内力修為已至化境、五感通透遠超常人,才有可能隔着幾步遠的距離探聽到呼吸吐納甚至心脈搏動,進而判斷出他們昨日與人交手時留下的傷患。
莫非是哪個歸隐玄門、奇宗之後?江湖中何時出了這樣一号人物他們卻聞所未聞?
眼見面前幾人從鬥雞變成了一排鋸嘴葫蘆,秦九葉強忍住内心那股子想笑出聲的沖動,“好心”出言開解道。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諸位不必驚慌,保持一顆謙卑敬畏的心便可。”
她方才所說種種,其實歸根結底不過隻是尋常醫理,糊弄不了王逍那樣的老狐狸,但吓唬一下這些沒怎麼在江湖挨過刀子的“後起之秀”還是夠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