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熱泉噴湧不停,秦九葉的冷汗不斷冒出。
在不知晴風散為何物前,她無知者無畏,隻當一切都是挑戰,并不作他想。
但知曉這背後種種、又聽到朱覆雪輕描淡寫道破實情的一刻,她幾乎感覺自己回到了那樊大人的刑堂,眼前再次出現了那一池綠水。
“什麼晴風散?門主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她不能承認這一切,隻能賭朱覆雪并無實據,隻是在出言試探。
但朱覆雪不是邱陵,對方從來不需要什麼真憑實據。
“噓。”
朱覆雪冰冷的手指點在她的唇中,秦九葉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這張嘴我是見識過了。從現在開始,我問什麼你便答什麼。我這人沒什麼耐性,你若不聽話、自顧自地聒噪個不停,我便隻能先拔了你的舌頭,再一顆一顆敲掉你的牙齒。”
對方尖銳的指甲在唇角越紮越深,冷汗自額角滲出,秦九葉隻能沉默着點點頭。
唇上的壓迫感終于離開,隻留下一道紅印,朱覆雪露出一個笑容,顯然對她現在的模樣滿意多了。
“先來說說看,你為何要解晴風散?”
秦九葉靜靜看了朱覆雪一眼,一字一句地答道。
“病在那裡,所以便醫了。”
朱覆雪的笑停在嘴角,捏着對方骨頭的手又開始作祟。
她想反複确認對方是否在敷衍自己,但卻始終得不到一個答案。
她有些讀不懂、看不透眼前這個人,隻覺得她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透着可疑,且不在自己認知的範圍之内。
眼珠緩緩轉動,朱覆雪再次開口道。
“好一個想醫便醫。這江湖之中稍有些能耐的醫者又不止你一人,你猜他們為何不去解晴風散、任它成了江湖中人三緘其口的存在?”
朱覆雪的聲音在石窟内回蕩,看似是在提出問題,實則卻根本不好奇對方的回答。
從知曉李樵的身份以及晴風散同天下第一莊的關系後,事情一樁接着一樁,秦九葉并沒有細想過這個問題。但她向來敏銳、一點就透,對方問出口的一刻,她便已經自己尋得了答案。
人性之兇猛遠勝這世間一切奇毒惡疾。
令那萬千醫者卻步的根本不是晴風散本身,而是晴風散背後的天下第一莊。
晴風散是天下第一莊的秘藥,研制其解藥便無異于得罪天下第一莊、騎到那狄墨脖子上扇他的臉,所以即使如今襄梁最優秀的醫者往往隐居江湖,卻始終沒有人敢這麼做。而也正是因為那些江湖醫者的沉默,狄墨才得以借由晴風散不斷鞏固自己的江湖寶座,而那山莊裡的人便這麼一直受苦,在地獄輪回中永無超生之日。
而除此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那便是世人都曉得,那些渴求解脫、期望被治愈之人都是山莊豢養的殺手。他們是有罪之人,是沒有靈魂的殺人刀劍,是沾染鮮血、劣迹斑斑的怪物。這樣的存在不值得被拯救,就算不伸出援手、視而不見,也不會被世人诟病失了醫者仁心。
人因向往世俗美德而擺脫最原始的邪惡,也因這種約定而變得前所未有的冷酷無情,而這種無情又是無限正義的,無論是誰也不能出言苛責,否則便是站在了正義的對立面。
在這樣一道題目面前,多數人都會得出同一個答案。
而她若一早便知道擺在自己面前的是這樣一道難題,又是否還會做出那個選擇?
秦九葉長久沉默着,而她面前的女子瞧見了她的神情,聲音中難掩快意。
“瞧你的樣子,應當也是剛知道不久。似你這樣的聰明人,眼下想明白了這一切,會不會覺得既冤枉又憤怒?你那阿弟隻顧自己性命,可是從來沒管你的死活,他對你隻有利用。從那山莊裡出來的人都是如此,我很了解他們,遠比你要了解。”
朱覆雪說罷,那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九葉的臉,似乎很是期待她接下來的反應。
秦九葉感覺到了對方的目光,也終于明白了對方提起此事的用心。
兩人的心若還連在一起,那便是隔着萬水千山、無盡磨難,也終會有相聚的一天,然而隻要一朝離心,就算此刻抱得再緊,分道揚镳也是遲早的事。
朱覆雪顯然深谙此道。
對方本可以不必對她剖析解釋這些,隻因想看她被迫面對真相後懊悔、痛苦乃至怨恨的樣子,才會與她“玩鬧”至今。
不要說朱覆雪,就是秦九葉自己也覺得,她本該如此。
從前她在果然居救人,付出的最大的代價不過是幾文藥錢和辛苦勞碌。
但為了救李樵,她早已在不知不覺中付出了遠超她能承受範圍的代價。
一旦朱覆雪将有關晴風散解藥的事散播出去,要不了多久,整個江湖都将知曉此事,而對方若選擇将事情直接告知狄墨,那她無疑更加沒有活路,果然居連帶着丁翁村都有可能被那天下第一莊攪得天翻地覆。
“那本就是一群無藥可救之人。你的解藥救不了山莊中人,也救不了他。就算沒有晴風散,他那條爛命也早已成定數。為了救那樣一個人而深陷泥沼,你難道不後悔嗎?”
朱覆雪的聲音若有似無地圍繞在她耳邊,帶着窺探人心後的輕笑。
秦九葉的嘴唇蠕動着,肋間的痛和紛雜思緒壓得她呼吸困難,她的聲音聽起來無比艱難。
“我确實後悔過……”
這才對。
相親相近之人因利益反目,自诩堅實的情誼實則脆弱而不堪一擊,至愛終會淪為彼此背叛傷害的宿敵。
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規則。
朱覆雪笑出了聲,然而下一刻,她便聽到那女子的聲音又斷斷續續地響起。
“……我後悔那天雨太大,我沒能看個清楚明白就将他背了回去,事後才發現救錯了人、虧了診金。我後悔留他在果然居做工還債的時候沒多定些日子,這樣果然居的爛賬還能再多收回來幾筆。我還後悔在聽風堂的時候沒有趁機在城中施展一番拳腳,說不定還能趁機同蘇家搶一搶生意。我後悔過的事可真不少,但是……”秦九葉輕輕扯動嘴角,邊笑邊擡起頭看向朱覆雪,“……我沒後悔救過他。”
她沒有後悔過救他,沒有後悔過為他解毒續命,更加沒有後悔同他在一起朝夕相處、度過那三個月的時光。
即使她知道他騙了她。
她也沒有後悔救過丁翁村那些付不起藥錢、生死也無人在意的勞苦衆生。
即使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隻是杯水車薪。
朱覆雪的笑聲猝然終止。
瘦小女子笑得那樣坦然、那樣舒暢、那樣無懈可擊,瞬間擊碎了那些醜惡的用心,讓陰暗的種子無處落腳。
恍惚間,朱覆雪又想起了當初那江湖郎中同她說過的話。
落砂門那位首座是因為遇到了一個甘願冒險為她醫治的醫者,才得以從天南星砂的蝕骨之痛中解脫的。
她想,她就是憑借着那句話,才在無數次疼痛難忍的發作中挺過來的。她想,或許隻是時機未到罷了,終有一日她也能遇到那個屬于她的高明醫者。
可憑什麼?憑什麼她沒遇到的人,那些比她卑賤、不如她一根頭發的人卻都遇到了?不論是那不思進取的前門主,還是那個叛離山莊的少年,他們都遇到了那個願意無怨無悔治愈他們的人,唯獨她還要在這疼痛地獄中受苦、不知煎熬到幾時。
紅蓮在翻滾的熱泉中輕輕晃動,花瓣殷紅似血,根莖備受煎熬。
朱覆雪的腳又開始隐隐作痛了。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秦九葉身上。
一個能解晴風散之毒的人,解那星砂之苦應當也不在話下。
心甘情願的她等不到,但她可以讓人心不甘、情不願地做事。
她會将對方打斷腿、困在山洞中,直到這一切塵埃落定,她亦獲得重生。
“你這人比我想象中更加有趣。将你同你那阿弟一起收入我門中,倒也不是不行。”
壓在她肋間的手似乎終于退開來、胸腹間的壓力頓消,秦九葉連忙大喘了幾口氣。
然而下一刻,對方的另一隻手便爬上了她的臉頰。
“隻是你有些地方瞧着不大順眼,跟了我之前,需得好好調整一番。”
朱覆雪的手指白皙纖細,看起來完全不像是習武之人的手。可當那隻手掐住她的下颌的時候,那股可怕的力度便令人不敢懷疑這是一門之主的手了。
秦九葉感覺到那尖利的指甲幾乎要刺穿她的兩腮、将她的下巴整個卸下來。
“我喜歡漂亮的東西。你這張臉,遠看實在不怎麼樣。近些看嘛……”朱覆雪故意頓了頓,随即靠得更近,“……依舊沒什麼看頭。”
臉頰上一陣刺痛,秦九葉努力擡起眼,朱覆雪的臉近在咫尺,近到她能清楚看到對方眼白上生出的那些黑點,小蟲一般,随着那眼珠的轉動時隐時現。
“從小到大我阿翁都是這麼說的。朽木難雕、無米難炊,我看門主還是另尋璞玉打磨為佳,好過同我這爛木頭耗時間……”
她嘴上不停,垂在身側的手卻悄悄挪向腰間的藥袋。
那袋子裡裝的是她苦心鑽研多年卻從未有機會試煉的奇毒怪藥,大悲寺的老住持看了定要道上一聲“造孽”,郡守府的樊大人見了都要引薦她做下任刑堂堂主。
然而還沒等她想好究竟要請那朱覆雪嘗些什麼好東西,對方已經先一步開口。
“你這雙眼睛生得倒是不錯,黑是黑、白是白的。”
秦九葉手上動作未停,兩片眼皮子狠狠一閉,心中想着那南城算命瞎子的模樣,恨不能請他來附體。
“門主說笑了。眼睛這東西,不都是如此?我這眼在村裡做活都熬壞了,近來總是不舒服……”
她話還未說完,突然便感覺到朱覆雪那尖銳的指甲隔着她的眼皮戳在她的眼珠上。
“誰說的?你瞧這轉來轉去的樣子,多靈活啊。不過若隻是診診脈、配配藥,這眼睛似乎也沒什麼用。不如,我幫你取了吧?”
秦九葉感覺到對方的指甲正慢條斯理地描繪着她眼球的形狀,從眼頭劃到眼角,她大氣不敢喘,将藥袋裡的東西捏在指尖,等待着最後一搏的時機。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聲音蓦地在空蕩蕩的石窟中響起。
“秦姑娘原來在這,真是讓小的好找。”
朱覆雪的手一頓,眼珠輕轉、餘光瞥向不遠處的那道影子。
來者呼吸輕淺,功力尚未可知,身法卻是一流,行止間如柔風細雨、教人難以察覺。
秦九葉隻覺臉上一松,已經有些麻木的臉頰終于得到了解救。
她緩了緩,連忙擡頭望去,隻見一個垂首的年輕男子正立在洞口處。他沒戴青箬笠,似乎并不是先前為他們引路的那名山莊弟子,但衣着裝扮沒什麼兩樣,像是水鄉人家的小厮。
這天下第一莊裡的人不是都巴不得躲着這朱覆雪嗎?眼下又為何找來?
秦九葉驚疑不定,朱覆雪面色陰沉,那不速之客則按兵不動。
三方沉默對峙了片刻,那小厮終于點着碎步來到秦九葉身旁,随即再次開口道。
“見過朱門主。小的奉昆墟門呈羽之托來尋秦姑娘,請秦姑娘随小的走一趟。”
呈羽?邱陵的那位師姐?那師姐看樣子并不認識自己,為何偏偏此時來尋她而不是去尋邱陵?
秦九葉心中狐疑,但更多的是死裡逃生後的慶幸,卻見眼前白衣一晃,朱覆雪已緩緩自水霧中走出,活像一隻從雪山上走下的精怪。
“沒瞧見我在同人說話嗎?”
那小厮一動未動地立在原處,聞言恭聲回應道。
“呈羽姑娘性子急、催得緊,小的不敢耽擱。若有打擾,還請門主恕罪。”
那小厮說話間從頭到尾并沒有看向朱覆雪,就仿佛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比那傳信的鷹鴿還要沒有存在感。
那廂朱覆雪的臉色已徹底沉了下來。她并非不信那小厮所言,更多隻是想發洩一下玩耍被人打斷的不快。
“昆墟門真是好大的臉面,袁知一那老賊躲着不見人,卻放他那好徒弟四處亂吠,未免太不将人放在眼中了吧?”
朱覆雪的聲音還未落地,秦九葉隻覺眼前一花,下一刻響亮的巴掌聲在她耳邊炸裂開來,她幾乎能感受到那股掌風在耳邊呼嘯而過。
“這是替莊主賞你的。他若在此,你要受的可不止這些。”
朱覆雪的聲音輕而柔媚,甚至帶着些許憐惜之意,像是情人低語一般。
秦九葉呆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轉頭望去的時候,隻見那小厮被打得歪向一旁,嘴角都飛出血沫來。
習武之人手勁非比尋常,何況是這下手陰狠的朱覆雪?
秦九葉的手再次控制不住地抖起來,她幾乎不敢想象這一巴掌如果落在自己身上會是何光景,她想拉住那小厮、看一看他的臉,可還沒等她做出反應,那小厮已經擺正身體、擦去血痕,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笑來。
“小的隻是奉命行事,門主若有不滿,可之後呈報莊主或與呈姑娘當面理論。”
朱覆雪轉了轉手腕,似乎根本懶得理會對方所言。
對于一名山莊弟子來說,挨打确實算不了什麼,而完不成差事要遭的罪、受的苦,遠比這一巴掌可怕得多。本來類似的遊戲她早就玩膩了,便是将眼前之人剁碎了喂狗也沒什麼意思,但今日又有些不同。
朱覆雪轉了轉眼珠,望向僵立在一旁的秦九葉。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方才同你說了那麼多,你仍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不是想看一看你那阿弟究竟是怎樣的人嗎?今天我便讓你見識一番如何?”
朱覆雪說完這一句,緩緩擡起自己的一條腿,随後一腳蹬掉了那隻腳上的繡鞋。
殷紅色的繡鞋噗通一聲落進那口翻滾的熱泉中不見了蹤影,朱覆雪赤着那隻腳走向那山莊小厮,随後在他耳畔笑着說道。
“把它撈上來,我便讓你帶她走。”
秦九葉盯着那個殘忍的微笑,隻覺得那幾乎稱不上是人的表情,而是一種獸類玩弄獵物時的神态。
她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覺得一切語言在這弱肉強食的野蠻之地都顯得蒼白無力。
恍惚中,她感覺有人越過她向那池水走去。
垂着頭的小厮安靜走到那熱氣彌漫的池水旁,随後挽起左手衣袖,毫不猶豫地将手伸進那翻滾的熱泉之中。
灼熱的泉水瞬間将他的半邊手臂燙得發紅、帶刺的蓮莖刮蹭着脆弱的皮膚,尋常人早就承受不住,可他竟能忍住這劇痛,一聲不吭地用那隻手在那熱池中反複摸索着。
時間仿佛被熬煮過的糨糊般變得粘稠滞緩,秦九葉身處其中,隻覺得度日如年。
白色水霧遮蔽了視線,不知過了多久,那小厮終于抽出手來,小臂上的血痕觸目驚心,舉着那隻濕透繡鞋的手卻依舊很穩。
秦九葉張了張嘴,想要上前做些什麼,對方卻已徑直走向朱覆雪,雙手将那隻鞋捧到對方眼前。
他似乎變得格外沉默,整個人像是被抽離了什麼東西一般,令他連痛都變得遲緩起來。
朱覆雪接過那隻鞋子,随手擲在地上,末了擡手在那小厮的衣襟上擦去水迹,回眸看向秦九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