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是他更聽話些,還是你那阿弟更聽話些?”
秦九葉緊抿着嘴不說話,眼睛卻死死盯着那小厮被灼傷的手。
朱覆雪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會聽你的話、在你面前做出一副百依百順的模樣,并非真心對你,而是他生來便被調教成這副模樣。那不是忠誠,隻是服從。同一條狗沒什麼分别,哦,有時還不如一條狗。畢竟狗很少背叛主人,而這人嘛,可就說不準了……”
她的話還未說完,那從方才開始便一直沉默的小厮突然便開口道。
“小的已按門主吩咐取回了鞋子,還請門主準我帶人離開。”
朱覆雪的聲音再次冷了下來。
“你敢打斷我說話?”
不等那小厮再次開口,秦九葉連忙邁動自己那兩條被冷汗浸濕的腿,上前一步擋在了那小厮面前。
“先有斷玉君,後有呈羽姑娘,朱門主便是同莊主交好,也不該再三踐踏昆墟門的臉面吧?”
朱覆雪終于不說話了。
然而此時的秦九葉卻沒有半點得逞後的快意。
她徹底領悟了這個江湖的荒蠻法則,殺戮永遠都有借口,弱小卻是不變的原罪。來自上位者的暴力與傾軋不需要理由,而沒有能力反抗的人隻有走向滅亡。
遊走江湖的數日間,盡管吃了些苦、受了些委屈,但她覺得自己尚能應對。她從未像此時一樣痛恨沒有江湖地位、手中沒有刀劍的自己,隻能搬出那同她沒有半毛錢關系的昆墟門來脫身。
但這是她眼下唯一的出路,她賭朱覆雪天性頑劣卻并不傻,不會為一時痛快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罷了,今日便到這吧。”朱覆雪意興闌珊地擺擺手,末了又沖秦九葉眨了眨眼,“下次再見的時候,就不會這麼輕易放你離開了。”
那就争取下次不見吧。
秦九葉連場面戲都懶得做,禮也未行、拉過那小厮飛快逃離了朱覆雪。
沿着蜿蜒曲折的洞道走出很遠,她才喘息着停下,随後回頭張望一番,确認那魔頭确實并未跟來,這才松了一口氣,卻因為腿軟一個踉跄險些跪倒在地上,被那小厮飛快扶住。
對方的手隻在她腰間輕扶了一把,随即便飛快退開來,但秦九葉還是愣了愣。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麼,對方已經先一步開口道。
“小的來為姑娘引路。”
那小厮說完這一句便閉緊了嘴巴,隻低着頭走在前方,他手中的油燈發出柔和的光,将将好照亮三步遠的範圍,而他與她之間也恰好維持在三步遠的距離,她若離得遠了他便慢些,直到她再跟上來。
洞道内的空氣依然憋悶,加上方才那段疾走,秦九葉隻覺得汗水開始順着脖子往下淌,她擡手擦拭,無意間掠過方才沾染了福蒂蓮汁液的眉間,隻覺一陣痛癢難耐,前方那一直沉默的身影突然便開口道。
“福蒂蓮的毒不沾人血便不會有大礙,最多刺痛小半個時辰左右便會自行消退,隻是切莫抓撓,無論如何都要忍着些。”
對方的聲音依舊沒有什麼起伏,說這話的時候腳下步子也未停下,其間并沒有轉頭看向她,就好像在例行交待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秦九葉頓了頓才低聲開口道。
“多謝小哥告知。我是醫者,自會處理。”
對方沒有回話,隻領着她向前繼續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脖頸間的汗水已經風幹,那小厮終于停下了腳步。
秦九葉站定後小心觀察一番四周,不動聲色地望向對方。
從方才種種來看,他至少應當不是自己的敵對之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她一路上都在默念先前記過的路,确認沒有走向更偏僻的地方,才一路随行到現在。
隻是……還是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那小厮沒有理會她探尋的目光,聲音毫無起伏地交代道。
“此處便是通往仙匿洞天的岔口,也是從浩然洞天離開的必經之路,姑娘可以在此等候斷玉君。”
秦九葉頓了頓,還是将心底的疑問說出了口。
“你方才說昆墟門的人找我,她人在何處?”
小厮左右望了望,似乎是在尋找那位托他辦事的呈姑娘,随後收回視線,平靜開口道。
“許是等得不耐煩,先一步離開了。”
找人的時候如此急迫,為何一轉眼自己便先走一步?何況見過那浮橋邊一幕的人,都會覺得邱陵那位昆墟師姐應當不是個喜歡與人打交道、交朋友的人。
秦九葉眨眨眼,再次細細打量起那小厮的面容來。
對方仍半側着身子對着她,将将隻露出半張臉來,除去嘴角那片腫脹傷痕,輪廓瞧着還算清秀。但也隻能算得上清秀了,對比那人……
但這世間很多東西不是單憑外表便能确認本質的,有時候看着相似的兩樣東西根本毫無瓜葛,而那些看似相去甚遠的實則卻很可能系出同源。
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在心底動了動,秦九葉尚未細究那念頭到底是什麼,已經下意識開口問道。
“你認識我嗎?”
小厮短暫停頓片刻,随即平靜答道。
“小的不認識姑娘。”
“你若不認識我,方才為何要……”
他若不認識她,方才為何要冒着惹怒朱覆雪的風險強行将她帶離險境?他若不認識她,為何要提醒她那福蒂蓮的事?他若不認識她,為何要為遮掩自己的真實意圖而說謊……
“小的隻是奉命行事,旁的一概不知。”
對方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平靜無波的樣子。
秦九葉不死心,再次追問道。
“告訴我福蒂蓮的事,也是那位呈姑娘要你做的事嗎?”
這一回,對方再沒有開口回答。
他就站在原地,對她俯身行了個禮,随即轉身便要離去。
“等下。”
女子急促的聲音在曲折的山洞間碰撞回蕩,那已走出三步遠的身影就這樣停住了,半晌才緩緩轉過身來,仍彎着腰、低着頭。
“姑娘還有何事?”
秦九葉怔怔望着對方的身形,隻覺得自己的心莫名跳得快起來。
她開口的時候并不确定對方會停下腳步,此時見他停下來,心中那股奇怪的念頭便更加壓制不住,幾乎就要破土而出。
她遲疑片刻,随後緩緩向對方走去,卻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又停住了。
方才快要走出那段漆黑洞道的時候,石壁兩側多了些火把,但那小厮似乎有意離那些火把遠些,等她腳步跟上來的時候,也從不在光亮處停留,與她對話時一直垂着頭,似乎從沒有看過她的眼睛。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手中那盞油燈是他躲不開的光亮。
而他越是将腰彎得深、那燈火便将他的下颌與低垂的眼睛映得越亮。
那張臉已在某種精妙技術下變得面目全非,聲音也辨認不出,但那雙淺褐色的眼睛卻是她見過的、最獨一無二的存在。這世上再難有那樣一雙多情又冷情的眼睛,也再難有人用那樣的眼神偷偷望向她。
他用身體和容貌去扮演陌生人,卻不知那雙眼睛早已同她相認。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試圖讓瘋狂跳動的心平複下來,也試圖穩住自己現下的心情。
他果然也來了這島上,隻是不知為何要喬裝易容成這副模樣。
他要做什麼?莫非是要重回天下第一莊做事了嗎?還是說先前那寶蜃樓中的盲眼公子暗中又找上了他,用了些手段讓他去為自己賣命?
她的視線從那張模糊陌生的臉移到他身上那套青灰色的衣衫上,随後敏銳發現那衣擺下方有一兩點不易察覺的紅色。
那是誰的血?是他的還是旁人的?在來見她的途中,他究竟經曆了什麼?
她猜不到這一切背後的曲折真相,但她知道,他們兩人今夜的處境都不會太妙。
他要赴他的生死局,她也有她必須履行的使命。他早已不是當初寶蜃樓裡那個需要她百般回護的藥堂小厮了,或者說從來不是。既然他不願同她相認,那她能做的便是保持現狀,不再讓自己成為對方的負擔與拖累。
壓下心頭那股酸澀,秦九葉終于移開了視線,随後左顧右盼一番,确定四下無人,這才輕聲開口道。
“你過來。”
天下第一莊殺手可不是什麼茶樓小厮、府院仆從,便是裝扮成最樸實平易的模樣,也遮掩不住骨子裡的無情狠辣。
她不該這樣喚他,他也不該過去。
但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他的雙腳已經将他帶到了她面前。
過往歲月中,她曾無數次在那簡陋藥堂裡這般喚他。那些刻進骨頭裡記憶遮蓋了他曾經的底色,成為了驅使他這具身體的新指令,令他避無可避、無處可逃。
李樵低垂着頭,将那雙情緒翻湧的眼睛藏進額間碎發投下的陰影中。
他動用起全部心思去猜她下一步要做什麼,卻因為心亂如麻而不得結果,下一刻,她已捉住了他藏在袖中的手,随後很自然地将他的袖口挽起。
她的動作很慢,慢到足以讓他抽回手、退開來、再說上幾句保持距離的話。
但他沒有動。
他動不了、也不想動,任她拿住了左手命脈,就像以往無數次那樣。
被熱泉灼傷的皮膚已經發出一層水泡,即将變得紅腫不堪、痛癢難耐,她小心清理了一下那些血痕,随後從腰間的小布袋裡掏出小小一隻粗糙油紙包遞到他手中。
“這藥你拿去,尋個沒人的地方塗下。不要省着用,塗厚些最好。”
他的手觸碰到那藥包的一刻便不由自主地收緊了,但她的手卻很快從他掌心抽離。
他回過神來,連忙垂首低聲道。
“此處是岔口,雖離主路尚有段距離,但也難免有人經過,不易多做停留。斷玉君若遲遲未來,姑娘便從這裡向前走上片刻,徑直穿過前面那處洞窟後向沿右手邊插着火把的小路一直走下去,便能看到舉行開鋒大典的洞窟了。小的還有事,不能繼續陪着姑娘了。姑娘萬事小心。”
他說完這一切,卻立在原處沒有動。
開鋒大典就要開始,狄墨很快便會離開浩然洞天前往現場,他應該抓住這時機,想辦法将師父的刀拿到手,再趕在對方回來發現之前脫身。
但他卻無法就這樣轉身離去、将她留在這險惡之地,隻等對方先離開。
許久,女子的腳步聲終于漸漸遠去,徹底消失在這幽暗石道的盡頭。
李樵緊緊握在袖中的手松了松,他望着掌心那隻熟悉的粗糙紙包有些出神。
他方才應該道上一句:小的多謝姑娘賜藥。
可他的舌頭卻像是被什麼東西詛咒了一般,無法像從前那樣輕易說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調轉腳步,向着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從沒有覺得轉身離開是這樣一件艱難的事。
方才的某一刻,他發了瘋似地渴望她認出自己、心疼自己、拉着他的手親自為他塗藥。
可下一刻,他便又如此害怕她認出自己、質疑自己、追問他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
他怎能穿着這身殺人者的皮、頂着這張模糊的臉同她相認呢?
尤其是在朱覆雪說了那樣的話之後。
朱覆雪将他比作山莊弟子,那在他到達之前呢?那瘋婆娘究竟說了些什麼?是一語道破了他的身份,還是添油加醋地将他不堪的過往一一細數?她聽到那一切後又是什麼反應?是否早已後悔為他所做的一切、就等與他重逢後便将分道揚镳的話說出口?
在那漫長而狹窄的石道中,他邁出每一步時腦海中都在抓心撓肺地思考這些問題。
他的秘密像一顆熟透的瓜,即将毫無預兆地從瓜藤上墜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瓤籽橫飛、汁水橫流。
他無法将這一地狼藉恢複原樣,隻能說服自己看不見這一切。
早在那浮橋邊上時,他便已經在暗處望着她了。他後悔自己沒有出手将她從那斷玉君身旁帶走,又分明知曉自己沒有資格和立場那樣做。
他的出現隻會給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一個朱覆雪還不夠嗎?他還要連累她到幾時?
他有多想靠近她,就有多害怕她會因此而受到傷害。
他此生隻知道如何忍受傷害和傷害别人,“保護”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太過生疏,他比不過那姓邱的,隻能依靠本能踉跄摸索,用自己的方式去成全這一切。
但眼見她的身影跟随着那領路弟子消失在那幽暗洞窟深處的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如果他的任務失敗,今夜的遙遙相望就會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了。
不論是盜刀途中被山莊殺手亂刀砍死,或是對陣朱覆雪時失手被殺,亦或是暴露後的漫長逃亡,他都不可能再見到她了。
他會永遠、永遠地消失在她的世界中,她回憶起他的最後記憶隻有那夜璃心湖邊的狼狽與不歡而散,她或許會以為他耍了脾氣一去不回、或是忘恩負義離她而去。再過幾年,她便會徹底忘了他,同那斷玉君一起過上唐慎言口中的那種家人般親密的生活。而他将永遠消失在她的生命之中,像一抹從未存在過的影子。
不,不可以。他還有東西想要送給她,他還有話想同她說。
他的手顫抖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他被灼燒的情緒驅使邁開腳步、追尋她的身影而去,從一開始的跌跌撞撞到最後的發足狂奔。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他雖趕得及再見她一面,但在朱覆雪開口的那一刻,他便永遠失去了與她相認的最後機會。
老天終于開了一次眼,将他這樣的人逐出了她的世界。
而她那樣的人,就算身邊沒有他,也能生活得很好。
被滾水灼傷的手指狠狠扣進堅硬的岩石中,李樵扶着石壁停住了腳步。
身體的疼痛緩解不了分毫他心中的痛苦,但他卻對自己要做的事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會縱身躍入那令人恐懼戰栗的黑水中,孤身迎戰那不可戰勝的朱覆雪,甚至去面對那個他逃離了七年的舊日噩夢。
他會獻上自己的全部。
哪怕她并不知曉這一切。哪怕她再也不會等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