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下明白,大典之後便會開始行動。”那“影子”說完這一句停頓片刻,随後才低聲提醒道,“除此之外,莊主先前吩咐過的事都已準備妥當,開鋒大典的時辰也就要到了,屬下……”
他的話還未說完,卻被狄墨突然開口打斷了。
“你覺得這花開得如何?”
戴着面具的“影子”順着狄墨的視線望向一旁木架中新折的幾支紅蓮,藏于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緊了。
“瞧樣子應有八重瓣,花台大如盆盤,顔色也至純至濃。恭喜莊主求得上品。”
狄墨的指尖在那紅蓮嬌弱飽滿的花瓣上劃過,面上卻無半點欣喜之意。
“重瓣紅蓮已是罕有,我花費數年時間篩選培育,從萬千朵蓮花中才得這幾株。隻可惜……它終究是差了一層。”
那宮牆裡的人常說,八是除九之外最大的數了。但就算隻有一層的差距,它也永遠無法跨越,不論此時開得再熱鬧、表現得再喧鬧,終究會迎來凋謝之日。
狄墨五指收緊,那紅蓮瞬間在他掌間化為一團紅泥,殘瓣帶着未散的幽香飄落一地,落在那“影子”鞋面上些許,刺目鮮紅似血,而後者已從中讀懂了一切。
“朱覆雪有忤逆叛離之嫌,莊主可要屬下提前着手布排?”
“她的事我另有安排。”
狄墨話音落地,下一刻竟緩緩伸出手,五指扣在對方面具的邊緣上,摩挲片刻後突然發力,那面具便被生生扯了下來,露出一張年輕而溫和的臉來。
“我改主意了。今天這出戲,由我親自上場。”狄墨說到這裡頓了頓,目光自對方的臉上一掃而過,“至于你……今夜便好好歇一歇,得空去監督一下酒食采辦的事便好。”
酒食一類的瑣事向來交由山莊中的末等差使采辦,何時需要堂堂影使親自操辦?此舉難免讓人覺得有折辱之意。
但他早已習慣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做的事遠比采辦酒食要低賤得多。
丁渺微微颔首,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
“全憑莊主吩咐。”
他低着頭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直到那幾根微涼的手指掐住了他的颌骨,強迫他擡起頭來、與那雙無情的眼睛相對視。
狄墨靜靜打量着丁渺。
他們其實長得并不相似,細瞧可以說是兩張全然不同的臉,但自他選中對方以來,那瘦弱男子便将身形與姿态訓練調教得同他如出一轍,就連脖頸處的弧度、一根發絲的長短、甚至是因濕寒而生的腿疾,都複刻得分毫不差。就算不戴面具,若非特意盯着那張臉瞧,尋常人也難在第一時間覺察到異樣。
眼前的人似乎天生有種本領,可以将自身的存在感抹去。而他當時之所以選擇了這張臉,也是因為如此。
狄墨終于收回手來,沾滿鮮紅花泥的指尖在那張臉上留下一道紅印。
“逯府和蘇府的事,都是你做的?”
石室中有片刻寂靜,随即是年輕男子簡短的回應。
“是。”
狄墨勾起嘴角,眼中卻并無笑意。
“怎麼?嫌方外觀廟小,供不下你要請的那尊神嗎?”
那雙向來沉靜的瞳仁顫了顫,丁渺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
“不止是方外觀,便是整個江湖也不足以承載莊主心中所圖,看取大山大河才是長遠之計。晴風散早已淪為江湖末流之輩口中的捷徑,尋常人都不會願意賭上性命以身試毒,何況那些遠在都城的門閥權貴?然而求仙問道之徒古來不絕,不死丹藥的傳說從未在宮牆内消失過。對于那些手握權柄之人而言,生老病死才是他們唯一無解的難題。他們拒絕不了這樣的誘惑,無需旁人引導便會選擇吞下這一切,成為供山莊驅使燃燒、永不枯竭的石涅之井,足以令天下第一莊存續數百年乃至更久。秘方的試驗已過半,假以時日必能成為遠超晴風散的存在,就像屬下當初同您承諾過的那樣。”
有一瞬間,他的聲音幾乎變成了自己本來的聲音,而不論是以山莊影使的身份在莊中行走,還是以書院青門令的身份在外做事,他都很少以這般急切的語氣說這麼多話。
不止如此,這也是他進入這石室後,第一次在對方面前流露出些許真實情緒。雖然隻是一閃而過,但已被那手握面具的男子瞬間捕捉到。
狄墨的神情變了,隐約有些遺憾和厭棄,像是發現了一件細膩白瓷上暗生的裂紋一般,而他需得在費力修補和毀掉造新之間做出選擇。
這不由得讓他想起了從前的一些不愉快的經曆。他曾雕琢出過一件近乎完美的作品,最終卻因一朝不察,讓其生出裂痕、染上污迹,最終功虧一篑、隻能淪為一件廢品。
他不會讓那樣的事再發生。
“好一個江湖不足以承宏圖,還要看取山河所在。”狄墨的聲音恹恹的,像是因肺疾而感到吃力,又或是對敲打眼前之人感到厭煩,“我啟用晴風散多年,不是因為它有多麼完美,而是因為它絕對可控。同樣,我當初選你承襲影使之位,是看中你與我相似的那部分,而非你自作主張的那部分。”
狄墨說話時聲量并不大,言語中也從無尖銳字眼。
但了解其人者都知道,那越是溫和的言語背後往往是越嚴厲的警告。
但他不甘心。
他為這一天謀劃了多久、付出了多久、又期盼了多久。
“莊主可是在為斷玉君覺察到秘方一事而心生退意?”丁渺仰起頭,語氣越發急促,“屬下懇請莊主三思而後決斷。黑月本就與此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邱家遲早會翻出舊賬,若不能為我們所用,便要趁其尚未觸及更多時盡早鏟除,以免養癰為患……”
這一回,他的話沒能說完。
那隻虎口帶繭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力道重得可怕。
“你這張嘴也配提及那兩個字?”
與朱覆雪不同,狄墨雖然陰晴不定,但并不是個喜怒形于色之人。但也正因為如此,那些偶爾流露而出的情緒才會變得如此可怕。
窒息帶來的瀕死感讓人想要掙紮,但刻入骨頭裡的規訓又使得他放棄了抵抗。丁渺閉着眼,直到感覺那雙手緩緩離開。
狄墨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已恢複如常。
“江湖有岸,苦海無邊。這是我當初賜你這個名字的本意。多年過去,你可還記得?”
渺,水闊而無邊。
它象征着一種虛無不見邊界的浩渺之感,也時刻提醒他縱使影子無邊無形,卻永遠不可能從它主人腳下脫離分毫或片刻。
丁渺一眨不眨地盯着腳下,再次低下了自己的頭顱。
“莊主所言,屬下日夜不敢忘卻。”
下一刻,狄墨已将手中的面具重新扣回了他的臉上。
“很好。今日之後,秘方一事可宣告終結。你将先前剩餘全部焚毀,文書筆錄一并燒去,知情者盡數除掉,務必收拾幹淨,不得給官府的人留下把柄。至于那晴風散解藥一事……雖然惱人了些,但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事情既已發生,及時處理便好。解藥不好處理,就把做出解藥的人處理妥當。晴風散一日無人能解,天下第一莊便無人可破。”
最後的嘗試就此終結,丁渺知道,狄墨不會改變那個決定了。
從最開始到現在,他的一切所作所為,狄墨絕非今日才知曉,之前并未對此提出異議或出手制止,不過是一種默許、想瞧一瞧他能走多遠罷了。
此刻對方态度突然發生轉變,隻可能是因為那邱家長子對這一切表現出了厭惡和排斥,甚至因此将整個天下第一莊放在了敵對的位置。
而狄墨在因此遷怒于他。
對于那樣一個從來理智冷酷的人來說,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也是一件令他頗為失望的事。
即使那斷玉君對其雙手奉上的東西根本不屑一顧,狄墨也依舊無法自拔,更不可能因此扭轉自己描摹了十數年的計劃。
對方早已孤注一擲、付出了全部,非要一意孤行走到無路可走、天地毀滅的一刻,才肯罷休。
他理解那樣的心情,因為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們都是孤執的人,心中有團名為怨恨的不滅之火。就算浸透湖水、沉入湖底,也無時無刻不感到燒灼。
但他們之間也有不同,他方才再次确認了這種不同。
狄墨仍有不能釋懷放下的過往記憶。即使往昔種種早已不可追尋,他卻仍幻想着将一手打造的山莊獻祭給黑月二字。
而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廢墟焦土。他想做的從來不是在那廢墟之上再建起什麼亭台樓閣,而是要讓這片廢墟成為所有人的歸宿。
這便是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也是他們注定會走到今天的原因。
既然如此,那便各自化作厲鬼鬥上一場,最後地獄相見吧。
喉間仍在隐隐作痛,丁渺俯身行禮,掩去了眼底最後一絲情緒。
他又變回了先前那抹時隐時現、模糊難辨的影子,聲音也重新向面前之人的嗓音靠攏。
“屬下謹遵莊主之令,必定親自解決此事,不留後患。”
“很好。”狄墨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起伏,仿佛已經徹底忘記了兩人方才對話中的矛盾與不快,“你上一次回蟾桂谷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饒是心中早有準備,丁渺的背脊還是不由自主地一僵,片刻後才深吸一口氣答道。
“回莊主,是十一個月前的事了。”
“壬二人在何處?”
“他在城中另有事要做,今日未曾與我一同登島。”
“那他的份你也一并領了吧。”狄墨的視線徘徊于那木架中的紅蓮,很快便挑選出了開得最豔麗的幾支,“外面無論如何也不比谷中,但我将這新栽培的福蒂蓮帶了來。既然你之後還有事要做,此番便小懲一二。希望你能牢記這次教訓,不要讓我再為此事分心。八重福蒂蓮也算世間罕有,你當感到榮幸才對。”
離開木架的蓮台沉沉垂着頭,其下粗長柔韌的蓮莖顯露出來,黑綠色的莖幹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尖刺,那些刺并不長,形狀卻是彎曲的,好似江中嗜血魚怪細密的牙齒,采蓮之人若是不小心觸碰,瞬間便會皮開肉綻,而那尖刺上随即沁出的毒液則會随之滲透進骨血中。
那是一種能令人感覺到疼痛燒灼的毒液,沾血發作起來猶如烈火焚身,堪比如今襄梁最酷烈的刑罰。
沒有人能夠想到要将這樣美麗的花朵變成懲罰人的刑具。
除了天下第一莊莊主狄墨。
這是屬于他的天賦,一種令人膽寒的天賦。
三道身影從黑暗中走出,依次從狄墨手中接過那福蒂蓮的枝條,利落擰去花頭,隻剩那些帶刺的莖,并熟練解下腰間布條墊在手中,用握鞭的姿勢握住那些枝條。
戴着面具的莊主已無聲離去,隻留一室暗影和凋落一地的血紅殘花。
行刑者的手緩緩舉起,聲音中有種掌控施暴權力後的快感。
“影使大人,咱們開始吧。”
帶刺的莖條如電般落下,瞬間刺透層層衣料、觸及皮肉,卻不似尋常揮鞭會發出炸響。
但也正因為如此,那受刑之人的每一聲痛苦呻吟都可聽得一清二楚。
福蒂蓮的倒刺很容易勾進人的皮肉裡,隻要掙紮便會越咬越深。經曆過千百回的丁渺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但随着那種鑽進皮肉與骨縫的刺痛愈演愈烈,不論他如何忍耐克制,他的身體還是會因疼痛痙攣而不由自主地顫抖,而他隻要動上分毫,那些刺便會在他的皮肉中勾扯牽拉,将刺尖的毒液送進身體更深處,并在溫熱血液的滋養下迅速發揮功效。
十鞭過後,半刻鐘前還體面靜立石室中的男子已抽搐倒地、神志抽離,他徹底迷失在疼痛地獄中,喪失對身體控制權力的同時,也頃刻間失去了那些曾費勁全力撿拾拼湊起來的尊嚴。
什麼山莊影使、什麼書院青門令?不過是金子打的狗鍊子。隻要主人願意,那條鍊子便會在他的脖頸上收緊,令他在那些輕蔑目光的注視下如蛆蟲般扭動、掙紮、喊叫,毫無尊嚴可言,僅存的光從那雙眼的深處漸漸褪去,與周圍晃動的影子一起歸為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那蓮莖落下的節奏終于慢了些。
沒有人去監督細數那行刑的次數,他們隻是打累了,便漸漸停了下來。
對于他們來說,能夠親手懲治莊中影使的機會并不多。影使手中捏着莊中弟子的去留與性命,但對于一個知曉自己的結局終會埋骨蓮池池底淤泥之人來說,沒有什麼比及時行兇更暢快的事了。
“影使大人,已經結束了。需要小的幫您叫醫者進來嗎?”
丁渺沒有說話,隻用雙臂撐起身體,慢慢坐起、斜倚在一旁的石壁上。
起身這一個動作便已令他大汗淋漓,但他面上沒有太多痛苦與掙紮的表情。這樣的過程他已經曆太多,而不論他做出多麼痛苦的表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他不想多費一絲力氣在一件無用之事上。
沉默中,三道影子依次行禮,随後翻身而上、消失在石壁上的狹窄洞口中。
石室中最後一隻火把燃燒到了盡頭、漸漸黯淡熄滅,丁渺深吸一口氣,在黑暗中緩緩閉上了眼,不知過了多久,那隻因用力而有些痙攣的右手才顫抖着松開來。
蒼白的手心汗水染得黑灰一片,掌心隻有一塊小小的灰炭。
他方才就是這樣牢牢攥着它,仿佛是将光亮握在了掌心。
天下第一莊莊主狄墨,傲世輕物、冷血薄情,但他有自負和殘忍的本錢。多年來,晴風散無人能解也無人敢解,他用晴風散築下的城池獨霸江湖,而他便站在這座城的制高點,俯瞰着臣服者的背脊和頭頂,一站便是一十七年。
一十七年間,他将伐山開荒掠奪而來的木材盡數投入自己巨大的焚爐之中,劣者焚燒成灰,能者煉化成炭,再将這些精挑細選的細炭送入朱牆碧瓦下的金絲炭盆中供人消耗,以解寒夜之苦、快雪之急。
那些享用炭火的人從不會分神去思考那些炭火從何而來。他們隻知道,隻要那名喚天下第一莊的巨大焚爐仍日夜燃燒着,他們便有這用不盡的炭火。
可若有一日,有人熄滅了那名為晴風散的地獄之火呢?若有人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已站上了擂台、擊響了那面久未擂響的戰鼓呢?
燒灼與疼痛交替折磨着傷痕累累的身體,丁渺藏在面具下的嘴角卻微微勾起。
千裡之堤毀于蟻穴,百尺之室焚于隙煙。
就是那誰也未曾放在眼裡的小小蝼蟻、陋村細煙,此刻已滲入那座城池之内,即将揮動着觸須、邁開纖細的腿,一步步将那堅不可摧的高牆瓦解。
而他要做的,便是為那一天的到來推波助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