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岐并不看他,自始至終身體都隻向着那戴着面具的男子,而後者沉默半響才幽幽開口道。
“沒有人比我更加懂得被自己人背叛的傷痛了。然而癰瘡病竈如不盡早挖去,早晚會侵蝕入骨、腐壞全身。方外觀的未來如何,便看元觀主如何決斷了。”
石窟中有短暫的寂靜,片刻後,元岐才緩緩對那尹懷章開口道。
“你可能自證清白?”
元岐的發問似乎是在給自家人一個機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其實早已做出了選擇,有意要割股獻祭了。
那尹懷章眼中熊熊燃燒的情緒因這一句話而漸漸涼了下來,他單膝跪拜在地,行了方外觀弟子的大禮,聲音顫抖地說道。
“尹某自七歲起入山門,跟随老觀主整整三十六年,勞苦天地皆知,忠心日月可鑒!方外觀血仇未消,觀主此刻卻要将刀劍指向自己人,可有想過老觀主在天之靈、可有想過方外觀上下那些枉死的無辜道衆?!”
他說這話時中途停頓數次,情緒起伏以至幾乎難以開口,說完最後一句後整個人竟是一副大戰力竭的模樣,顯然已被悲怒耗盡了力氣。
這一刻,哪怕此人先前曾用刀劍架在她的脖子上、威脅她給那元岐瞧病,秦九葉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有七八分相信此人的忠心的。
然而她是這般想,那元岐卻好似全然不為所動,隻冷冷瞥了那跪在地上的人影一眼,說出了一早便已在心中拟好的結論。
“義父是義父,我是我。如今我才是這方外觀的主人,你既無法自證清白,又自恃輩分老重,我便隻能将你交于莊主處置。你若與那川流院無關,山莊定會查清此事,還你一個清白。”
元岐此話一出,跪倒在地的尹懷章最後一絲聲響也消失了。
這天下第一莊在審訊一事上的名聲顯然比那樊大人的郡守府院更加惡劣,他明白自己一旦離開方外觀便會踏入生不如死的境地,屆時結果是什麼已不重要了,而他想要求死隻怕都做不到。
最後一絲光亮在眼底褪去,尹懷章終于不再看那元岐,而是揚起脖頸望向頭頂,似乎想要借此與那元漱清的在天之靈悲憤一叙。
然而這石窟遮天蔽月,他除了一片黑暗,什麼也望不見。
“……好、好、好!事到如今,又何須莊主動手?這赤膽忠心,你拿去便是!”
尹懷章話音落地,腰間長劍已然出鞘,洞窟内寒光一閃,下一刻那劍已盡數沒入他胸口之中。
重物倒地,回響不絕,随即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偌大的石窟内靜得仿佛能聽到鮮血從屍體中流出的聲響,卻聽不見任何一個人的呼吸聲。
空氣中都是血腥和戰栗的味道。
終于,那戴着面具的男子滿意地點了點頭。
“元觀主年紀雖輕,但遇事果決,日後定堪大用。方外觀經此殇恸、元氣大傷,門派休整亦需要人手,我願将山莊弟子派予元觀主差遣,還請元觀主不要推辭。”
元岐俯首行禮,整個人一改先前的蒼白虛弱,聲音似乎都有了底氣。
“元岐多謝莊主聖恩!”
狄墨虛扶一把、示意那元岐起身,自己卻轉向石龛中的那把刀,聲音中多了些恰到好處的猶疑。
“至于這把青蕪刀……”
他的聲音不過剛一停頓,便有嗅覺敏銳的鷹犬适時進言道。
“在下以為,既然這方外觀滿門死于這青刀刀法之下,若以此刀作為褒賞之物确實有些不妥,懇請莊主收回賜刀成命。”
一人話音落地,另一人也當即附和道。
“聽聞那李青刀當年目空一切、嗜血成性,比試切磋不留餘地,奪人性命時甚至不問姓名,在江湖中結怨甚廣,想必這青蕪刀也是煞氣頗重,實乃不詳,應交還山莊妥善處置才好。”
如果說方才那位還隻是冠冕堂皇,那這附和之人便是十足的道貌岸然。
何為江湖?鐵血交融,方成江湖。
既入江湖,必有恩仇,生死一線。
江湖中人,有哪個敢說自己全然無辜?又有哪個經得起所謂是非審判?便是這石窟中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找不出一個那樣的人來,這樣一群人又有何資格去“定罪”一把刀劍呢?
或許,那些開口進言者并非不懂這一切。他們隻是那狄墨面具下的另一副喉舌罷了。
隔着百步遠的距離、數百人攢動的身影,秦九葉突然覺得自己似乎看透了那位莊主面具之下潛藏的真實目的。
若李青刀真如那唐嘯所言,是個張揚肆意的天才刀客,絕不會在壯年之時便退隐江湖,找個山溝養老去了。
這樣一個人絕迹江湖許多年、音信全無,其實心明眼亮者早已心知肚明,此人多半兇多吉少,早已殒命山野某處,
但心照不宣到底和當衆說破有所不同。就好似斷線飛走的紙鸢,不見其墜落時心中便想着它隻是得了自由、許是在天邊某處漫遊,可一旦見到它墜落雲端,摔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的樣子,曾經的一切幻想和美好期許都将随之化作泡影。
秦九葉覺得,那狄墨一開始便沒打算将青蕪刀作為賞賜送出,隻是借那李青刀的名頭做足聲勢,再将其打落雲端,彰顯自身力量罷了。
一個人的□□被毀滅時,尚且不能算完全消失,因為她的事迹還在,她的精神還在,那些追随她、推崇她的人便還在。
但在今夜,她的刀變成了這開鋒大典的彩頭,在衆人賞玩的目光中變作一柄凡鐵,想要得到它的那些“後起之秀”并不會真心待它,隻會将它當做自己跻身江湖一流的踏腳石,踩過一次之後便再不會想起。而此刻,當她的刀法也變成挑起門派紛争的殺人之法時,她便從那個不可殺死的精神存在,變成了可供人審判量刑的罪債。
若說此前江湖野史戲說中的青刀是絕唱,那麼今夜開鋒大典上的青刀便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了。
人與人之間到底有何仇怨,才會覺得光是死亡還不夠,必須要從精神上被毀滅才算終結?
又或許根本不需要什麼仇怨,那位不擇手段的莊主也能做得出這種事。他之所以選擇做這一切,不過是因為他隔段時間便需要殺雞儆猴、整合江湖的各方勢力,将那些尚未破土而出的逆反苗頭扼殺在萌芽之中,而青刀的存在恰好符合他的需求罷了。
甚至整個江湖都不過一顆被他捏在手中把玩的核桃,時不時便要上手搓一搓,偶爾拿起來對着陽光看一看光澤。日子久了,核桃越發平滑光亮,早就忘了自己當初是何種棱角分明、不屈不撓模樣了。
那位躲藏在面具之下的天下第一莊莊主狄墨,究竟是醜是美秦九葉是看不出了,但她可以肯定,那副軀殼内的靈魂定是個不折不扣的提線人、控制狂。
眼見所有鋪墊已經完成,狄墨終于慢悠悠為一切敲響定音。
“諸位所言皆有理。既然青刀已入邪道,此刀亦是兇惡非常,隻可靜懸作警示之用、不宜沾身。秋山派謝修鳴金勝出,心性高潔,璞玉之姿,自當另有嘉獎。”他邊說邊從身上取下一樣東西,高舉于手中,“此物乃我莊中蓮符,憑此符可不分晝夜出入東祝閣,參覽修習其中功法招式,任何人不得阻攔。”
那秋山派謝修一見那蓮符眼睛瞬間亮了,整個人竟因激動而微微顫抖起來。
不止是他,各門派正在觀望的年輕弟子們都不約而同地躁動起來,驚訝的、羨慕的、嫉恨的目光頃刻間聚焦在那謝修身上,令後者更添幾分驕傲和狂喜。
他本就是個劍修,青蕪刀與他而言助益并不大,隻是個冠以虛名的擺設罷了,何況是旁人用過的東西,而那李青刀下場不妙,便是再出名也難免令人心生芥蒂,遠不如那百家武學來得有利。
思及此處,他連忙整理一番自己的衣袖儀容、行了大禮,以一種極恭敬的姿态俯下身來,雙臂高舉過頭頂、朗聲說道。
“多謝莊主!謝某得此殊榮,定當捍衛正道,報效武林,不負莊主賜刀之厚望!”
狄墨沒有出聲,隻緩緩将手中蓮符賜給了那謝修。
他的動作很慢,似乎有意彰顯這一值得慶賀銘記的時刻,秦九葉卻覺得對方那張藏在面具之後的臉定露出了幾分得意的笑。
這一切是做給秋山派看的,也是做給整個江湖看的。
如果說先前針對川流院的一番殺伐打壓,是為了警示衆人:他對違逆者絕不容忍;那此刻他便是要讓所有人明白:隻要他想,他也可以随時降下恩賜。
那謝修隻怕對自己的師父都沒表現得如此尊崇,此刻竟被一枚輕飄飄的木符壓彎了背脊,活像一隻搖尾乞食的狗。
秦九葉目光微斜,果然瞧見那秋山派掌門面上沒有半分喜色,嘴角拉出兩道深深的褶皺來,眉宇間盡是不可言說的憂愁苦悶,而那些站在各派首位的老鬼們亦顯得有些沉默。
這也不怪他們會如此反應,就連她這樣的局外人也看出了幾分玄機。
這天下第一莊莊主哪裡是來褒獎武林新秀的?分明是打着“開鋒”的名号來掐尖的。
世間功法之大乘者,皆出精純,而非廣博。
那在鳴金中勝出的謝修本是秋山派門中年輕一代最有前途的弟子,修得是本門功法,為保功法純正,從三四歲初摸門道到如今開悟境界,憑的是一分天賦和九分堅守本心,更要心無旁骛、不可貪多。如今這狄墨三言兩語、一枚蓮符便将人守了多年的初心擊碎,未來此人一入山莊便似葉舟入海,越是急功近利想要得到更多,隻怕越是會迷失自己。到頭來不僅不能融會貫通百家功法,就連本門功法也要付諸東流。
一門傾盡所有、花費數年心血培養出來的接班人,就在這美好熱烈的氛圍中即将走向毀滅,那秋山派掌門心下顯然也是明白的,本就蒼白的臉色已徹底灰敗下來,整個人看上去像是一夕之間被抽幹了精氣,隻剩一具衰老的軀殼。
但他的愛徒渾然不覺,兩隻眼睛始終貪婪地望着手中那枚蓮符,像是望見了自己光輝而耀眼的未來。
他高舉那枚蓮符,率先獻上自己的誓言。
“莊主英明,除魔衛道!我等甘願追随,共築武林盛世!”
蓮花本是高潔之物,多用來鎮壓邪祟、滌蕩濁氣,如今卻變成了打壓異己、壟斷權柄的象征,那瓣瓣蓮葉雕刻得越是精美細膩,越是顯得那符牌格外刺目可笑。
宣告誓言、剖白忠心的聲音在洞窟間此起彼伏地響起,又因回響而變得嘈雜,好似有蝠群顫動翅膀準備傾巢而出。
秦九葉的視線依次在那些年輕而充滿渴望的面孔上一掃而過,恍然間覺得那李青刀就算活到現在,收不到徒弟也是正常的,畢竟這江湖年輕一代看起來光鮮亮麗,實則内裡早已被腐蝕得不成樣子了。
這瓊壺島若是一口煮藥的巨大藥壺,這些各色江湖中人便是狄墨戥子上一一稱過的藥材,精挑細選後再封在一處,讓他們相互擠壓、一起熬煮,最終榨出幾滴精華來,喂進那填不滿的病竈之中,其餘的便早晚淪為藥渣,連完整屍骨都尋不到。
秦九葉緩緩垂下視線,再不想去看那場盛大卻虛僞的狂歡。
打從第一日在那石舫之下起,她便隐約眼望出這江湖透着一股病氣。此時她越是深入,便越是肯定自己身為郎中的那點直覺。
這半死不活的江湖病得不輕。而其中被滋養得最大的那處病竈,正是那隻端着藥壺的手——天下第一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