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心下催促,視線卻并未看向對方,手中不停攪拌着那銀針,耳朵緊張豎着,冷汗都順着脖子根流了下來。
“人已經走遠了。”
半晌,邱陵的聲音體貼響起,她這才終于松口氣,飛快将自己那根毫針收起,重新湊近那杯清澈的酒液,仔細嗅聞一番,半晌神色凝重地擡起頭來。
“我雖不能十分肯定,但這大廬釀中應當是摻了些不對勁的東西。”
一旁的七姑見狀瞪大了眼,再開口時嘴唇子都哆嗦起來。
“什、什麼東西?是摻了毒還是……”
秦九葉遲疑一番,還是吐出心下猜測。
“可能是血。”
古時諸國結盟,多會宰牲歃血,告示神明,以結契約。
這種禮天地、交鬼神的儀式在現如今的襄梁已多年未曾興辦,而歃血拜盟的儀式也已從朝堂流入江湖之中,結盟者有時會取各自指血混入酒中作飲,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堅牢不可破也。”
然而不論是古時的獸血,亦或是如今的金針取血,血都是這一儀式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狄墨若有意将血混入酒中,為何方才不見提及此事,且完全沒有展現歃血的過程呢?
而這酒中究竟混得是什麼血?獸血還是人血?若是人血又是誰的血?
最關鍵的是,這一切都不由得讓她想起先前在蘇府發現的那隻紅瓶子。那隻瓷瓶中裝過秘方,而她根據其中殘留推測,那秘方很可能就是血液一類的東西。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秦九葉心中漸漸成型,而邱陵顯然也想到了什麼,兩人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到了無盡憂慮。
不遠處,那方才侍酒的山莊弟子已經走遠,似乎并未再關注他們的動向,秦九葉連忙将那酒爵換到另一隻手上,同時飛快從腰間解下一隻形狀奇怪的罐子。
登島前,她将自己那隻裝滿破爛的破筐留在了船上,隻帶了些保命的必要物件。
但除此之外,許是冥冥中有些預感,她臨要離開前最後一刻,還是特意帶上了先前裝福草豆娘用的小罐子。
那預感是什麼呢?秦九葉說不清楚,但在蘇府發現的那隻朱紅色瓷瓶給了她某種提示,如果那秘方是以流動似水的狀态存在的,她若想暗中取些樣本,就必須準備好可以密封的瓶罐。
她既希望自己準備的東西能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又希望一切不過是她想多了,那秘方今夜根本不會現身。
然而此刻來看,她最擔心的事或許還是發生了。
那廂七姑雖不知道摻了血的酒究竟有何可怕,但卻從秦九葉和邱陵兩人面上神情讀出了許多信息,她随即想起自己一個時辰前在那藏酒處痛飲的情形,整個人瞬間癱坐在地上,頭頂小帽上那根一直翹立不倒的毛也跟着塌了下去。
秦九葉瞥了她一眼,徑直伸手摘下她腰間水囊、擰開聞了聞,大發慈悲地開口道。
“你帶回來的這些應當沒有問題。”
七姑長舒一口氣,下一刻卻又聽對方繼續說道。
“但你偷喝進肚子裡的那些就不好說了。”
眼見那七姑面色難看,秦九葉不由得又想起另一個問題。
她現下幾乎可以肯定邱陵的這杯酒是有問題的。但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需要确定。
她得知道,那狄墨究竟隻是“獨寵偏愛”邱陵一人、隻在他的酒盞中摻了東西,還是對方其實“雨露均沾”、給所有人的酒都是有問題的酒。
若最後發現隻是前者,那無非可能是邱陵以邱家人的身份與那天下第一莊結下了什麼梁子,對方或要伺機報複,或要拉他下水;可如果事實指向後一種結果,那整件事便頃刻間變得無法預知的可怕了。
因為那意味着,狄墨不止想拉邱家下場,還要将整個江湖拉入他的計劃中。
那和沅舟得了秘方後便接連犯下命案,若是這武林中人得了秘方,豈非會成為一群殺人嗜血的怪物?
不,準确來說,是比和沅舟可怕上數倍的怪物。
和沅舟隻是個年逾八十的病弱老婦,而這些掌門宗師個個精神抖擻、力大無窮、恨不能一掌能在城牆上拍出個洞來。
如果這群身負功法、筋強骨壯的江湖中人紛紛淪為刀槍不入、血肉重生的怪物,又随江湖之水流向各地,就算是邱陵有心追查隻怕也無力應對。
秦九葉的目光轉向不遠處人影晃動的明亮處,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或許她方才就該大喝一聲“酒裡有毒”、徹底掀翻這一局棋,但且不說那侍酒的弟子幾乎是最後才将酒送到他們面前來,便是她來得及開口阻止,她也并不确定隻憑自己的力量能否力挽狂瀾,而那些恃才傲物的江湖宗師又是否會将她一個江湖郎中的話放在眼裡。
何況她此刻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測與推斷,貿然出手很可能隻會将邱陵也一并拖入麻煩之中。
猶豫間,那些江湖掌門已紛紛放下酒爵。
一切為時已晚,秦九葉沉默下來,半晌才将目光投向七姑,邱陵留意到她的目光,查案時的本能當即占了上風。
“你先前偷酒時是何情景?”
他問出這一句的時候,做督護時的棱角瞬間便從那青衫下透了出來。
那七姑顯然有些不适應,眼見面前男子瞬間從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變成了個地牢走出來的酷吏,愣怔了半晌才嗫嚅着開口道。
“……我隻是順便喝了些,當時四下并無其他人,否則便是給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至于為了貪口酒喝便得罪天下第一莊……”
她兀自為自己的行為辯解着,一旁的秦九葉有些看不下去,當下打斷道。
“他是想問,你是從什麼樣的容器中偷的酒?是個酒甕、還是酒缸、還是……”
盡管自身危機還未解除,那七姑聞言還是有些嫌棄地撇撇嘴,不由得開口打斷道。
“天下第一莊是什麼身份?那狄墨又是什麼身份?今日這種慶典,自然是要用上好酒器,不過許是我去得早了些,這大廬釀就一壇壇擺在那裡,我便順手撬開泥封倒了些。你放心,我每壇隻偷一點,之後又用獨門秘法将泥封還原,他們絕對不會發現……”
秦九葉微微松了口氣,心下已有了些論斷。
七姑的酒是直接從酒坊的酒壇中偷出來的,說明很有可能是尚未來得及倒入酒罍、摻入秘方的酒,問題應當不大。
這也側面證實了一部分她的猜想:狄墨賜下的酒确實是來自九臯的大廬釀,而不是什麼獨門陳釀。她不是個飲酒之人,但好巧不巧五月初五那天,她同老唐他們在聽風堂大醉過一場,飲的正是大廬釀,對那酒的氣味再熟悉不過了。若非如此,她也并不能在瞬間便确定邱陵的酒有問題。
冥冥中,老天似乎有意留下蛛絲馬迹引她這個倒黴蛋去揭示真相,而她隻覺得自己這副小身闆子經受不住這層層考驗,就要交待在這半路上了。
“眼下若想證實我們的猜測,最好是要将那剩下的酒拿到手确認一二。”
邱陵話音還未落地,秦九葉已将視線投向一旁還在兀自神傷的七姑。
她與邱陵本就是為秘方之事而來,親自上陣也是無可厚非。但此刻顯然還有更合适的人選。
一來眼下這開鋒大典尚未結束,在場江湖門派都将彼此盯得不能再緊,邱陵作為昆墟門唯一的代表,隻要離席勢必會引人探究,她自己先前也在浮橋邊起過事端,唯有這七姑還算是低調的生面孔。二來那七姑方才恰好去過天下第一莊備酒的地方,對地形和附近人員走動都有所認知,做起事來其實更加穩妥,她與邱陵還能根據狄墨動向見機行事,大大增加了成事的概率。而三來,如果一切不順利、那七姑真不小心被逮到,對方黃姑子的身份反而可将事情以大化小,遠比她和邱陵更好脫身。
總之,此舉看似兵行險招、漏洞百出,實則是步以小博大的好棋。
她這廂動起了歪腦筋,邱陵也已察覺她的意圖,看向那七姑主動開口道。
“七姑姑娘可願接單生意?”
七姑一愣,随即反應過來,臉色更加難看了。
“你們莫不是想要我回去偷酒吧?”
“你先前其實已經做過,隻是再做一次。”秦九葉體貼指出事實,又循循善誘道,“七姑孤身登島赴宴,這等膽魄已是令人佩服,若是此時收手、空手而歸,豈非對不住今夜的波折奔襲?且你先前痛飲都無人察覺,足見是個膽大心細之人,此番不過是再接再厲,于你而言算不得難事,若是連七姑都為難推辭,這任務便無人能夠勝任了。”
秦九葉這一番話可謂有的放矢,先前問診時她便看出這七姑師從道樞閣,雖不得要領、隻懂皮毛,卻也并未借着道樞閣的名頭在外招搖撞騙,絕非看上去那般貪财怕死,骨子裡還是有些野心和抱負的。
果然,她這一番不露痕迹的吹捧激勵直将那七姑說得有些飄飄然。
對方今夜确實是奔着銀子來的,若能再得一筆銀錢,這趟賞劍大會便算是圓滿了,回去吹上個半年不成問題。
想到此處,七姑舔了舔嘴唇,吐出一個數來。
“三十兩?”
“成交。”
邱陵的聲音利落響起,一旁的秦九葉見狀連忙補充道。
“先付一半,事成之後再付另一半。”
眼見那對“奸人”答應得如此痛快,那七姑頓時覺得上當吃虧,可說出口的話又不好收回,當下又别别扭扭地開口道。
“現下想想,三十兩銀子便想要我賣命,也實在太便宜了些……”
秦九葉懶得拆穿對方那點想要讨價還價的心思,開口便是一劑猛藥。
“那酒你也喝了不少,七姑便是瞧不上這點銀子,總不至于瞧不上自己這條小命吧?但你若實在不願意,我也不能勉強。”她說罷看向身旁的邱陵,伸出一隻手道,“三郎還是将這差事交給我好了,我不嫌這銀子燙手。”
她話音未落,七姑已經嚷嚷着站起身來。
“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要怪就怪她實在貪嘴,而那大廬釀的滋味實在美妙。
秦九葉望着七姑面上那猶如刑場赴死般的神情,有些話不由自主便脫口而出。
“不過一壇酒而已。這江湖之水,本就該任人杯取,又豈是一家池塘?”
看了這一整晚的戲,她這心中委實憋屈,一不留神便将心裡話說了出來,當下便有些後悔,偷瞥一眼四周發現無人察覺,這才松了口氣。
而一旁的七姑已經愣住,半晌過後,她突然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整個人又變回了那天懸魚矶上躍躍欲試的江湖生意人。
“我可一試,但不保證一定成功。”
秦九葉笑了。
“可等七姑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