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時機把握得剛剛好,不過就算真遇上了,七姑我也有的是法子脫身……”
若說今日沒有親自見到那狄墨,七姑的說法或許還有些許可信之處,但在親眼見識到天下第一莊莊主的手段後,這一切便有些立不住腳了。
或許不是時機問題,而是因為守島的弟子此刻另有要事被調離,而能引得天下第一莊臨時調整布防、抽派人手,這島上某處定是出了大事。
秦九葉的心頭湧上一股奇怪的不安感。而她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那璃心湖的花船上。彼時她讓李樵去追那慈衣針,最後卻鬼使神差追去湖心,最終将那少年從水裡撈了出來……
“你若不說實話,我隻能懷疑你這酒來曆不明,剩下的銀子……”
秦九葉話還未說完,那七姑已經招架不住,狠狠瞪她一眼後才吐露實情。
“遇上倒是遇上了,隻是他們都被調往南邊去了,便沒留意到我。”
南邊?那不是衆門派登島時的方位嗎?眼下應當停靠着各家船隻,怎會突然需要增派人手?
邱陵瞥一眼七姑面上神色、敏銳追問道。
“你怎知他們是被調往而不是例行巡視?是不是聽到什麼了?”
七姑被眼前這“兩公婆”圍追堵截,面上已有些挂不住,吭哧了半天終于不情不願地說道。
“我離得遠,聽不真切,好似是說那青蕪刀被人盜了。狄墨這般小心眼,定是集結了島上所有人手去追那盜刀賊了。”七姑說到這話鋒一轉,一邊搓手一邊催促道,“要我說,現下正是咱們離島的好機會,咱們不要杵在這扯東扯西了,以免延誤時機……”
那七姑仍在滔滔不絕地說着些什麼,但秦九葉卻覺得自己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青蕪刀……李青刀的兵器……青刀。
電光石火間,她終于想起之前在何處聽過這兩個字了。
那夜在蘇家貨船底艙,她被慈衣針圍追堵截,李樵破船而入與之纏鬥,那慈衣針似乎在火光中提起過這兩個字。彼時船艙中隻有他們三個人,那兩個字究竟指向誰已不言而喻。而就在不久前,她還在那洞窟中遇見了僞裝成山莊弟子的他……
“秦姑娘?”
邱陵的聲音适時響起,秦九葉渾渾噩噩擡起頭,這才發現那七姑正用手拉着自己,而她的腳便像是被釘住了一般,身體也變得僵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遠處暴風肆虐的天際。
她不用照鏡子也知道,此時她的臉色一定十分難看。
那七姑見狀面上神情越發焦急,圍着她團團轉。
“眼下這島上所有人都湧去了南面,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再磨蹭下去,待那天下第一莊的人反應過來,咱們就算能僥幸走脫也便免不了一場惡仗。我七姑年紀輕輕,可不想在這荒島為人陪葬……”
秦九葉張了張嘴,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她想說,不行,她走不了,她得去南面看一眼,看一眼究竟發生了何事。
她想說,她隻是有事要遲一些離島,就算沒有邱陵,還可以去尋許秋遲、搭對方的船離開,算不得莽撞行事。
她想說,她的遲疑不是因為旁人,隻是因為……因為……
她說不出那個理由。因為這一回,再沒有那樣一個理由可以成為她遮掩真實意圖的借口。
眼下秘方已經到手,關于那狄墨的種種她盡數窺盡,邱陵那邊也尋得新線索。開鋒大典已經結束,南面的事顯然是突發情況,不會是天下第一莊牽頭觸發的,與秘方一事有關的可能性便更低了。而他們已将摻有秘方的酒拿到了手,方外觀船中又是一團糟,當務之急一定是要趕在莊中殺手傾巢而出前,盡快離開瓊壺島、趕往九臯城的方向,而非徘徊不去。
隻要能夠速速離開此地,那麼這次的登島行動便可算作圓滿。
但為什麼?為什麼她的心情會如此怪異而沉重、全然沒有半點大功告成後的喜悅?
發現那面銅鏡前,就算心中預感強烈,但她确實不能十分肯定在洞穴中遇見的引路小厮就是李樵,尚可寬慰自己不能以此為判斷做出決定。
但此時此刻,那面貼身藏在身上的銅鏡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若她現在轉身離去,便是将他抛在身後,此後會發生什麼、兩人将會走向何處、甚至能否再相見都是未知。
或許,這也是他執意要将這面鏡子送給她的原因。
可是如果已經下定決心要離開,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呢?
而她明明已經知曉他從來都屬于另一個世界,又為何還要屢次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搖擺糾結呢?
一個人可以費盡心思藏起自己的面容、聲音、氣息乃至種種行迹,卻唯獨沒有辦法藏起自己的真心。
真心會在表情、言語、氣味之外的細節中顯露,它無邊無形、無聲無息、無色無味,一旦付出便難以收回,而無心這一切的人永遠看不到。
但偏偏她看到了。
就算她一萬次想要回避這一切,但如銅鐵般的事實就擺在她面前,若她執意要将那錾刻着真相的一面翻扣過去,便會在光亮的另一面上望見真實的自己。
那個明明已經動心卻總是回避的自己。
七姑的抱怨聲仍在耳邊不停歇地響起,秦九葉緩緩握緊了拳頭,邱陵的聲音卻蓦地響起。
“瓊壺島不是璃心湖,今夜情形與昨夜又大不相同。許秋遲自顧不暇、不可信重,師姐登島時應當也備了船,你若确有苦衷需要留下,我可助你去尋她。或者……”他停頓片刻後,才終于下定決心般繼續道,“……或者你如果需要我,我可以……”
他的話終究沒有說完,秦九葉卻愣住了。
某一瞬間,她幾乎覺得面前這位手段了得、直覺敏銳的辦案督護,其實一早便知道了昨夜她在璃心湖畔的種種,甚至連她此刻猶豫的緣由也一清二楚。
可既然如此,又為何要對她說這些話呢?
事實上不隻是她,就連一旁的七姑也一臉震驚。
她一會看向左、一會看向右,面上難掩不解,嗓音因緊張而變得有些尖細。
“斷玉君可是在合着秦掌櫃一起耍戲我?不是說好彙合後一起離島的嗎?你們若想一起找死我不攔着,總要先将該付我的銀錢結清了……”
她嚷嚷到一半,隻覺地手心一沉,面前男子已将那剩下的一半銀子如數奉上,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看過她一眼,隻盯着秦九葉的眼睛。
“我不能将你一個人留在這島上。你和子參他們不一樣,我既然将你帶上這座島,就勢必要帶你平安離開。”
除了秦三友和楊姨外,還從未有人這樣信誓旦旦将她的性命擺在如此重要的位置,換了平日裡任何時候,她怕是都會感動得涕泗俱下、哽咽難語。
但她眼下根本無暇感動。
她感覺自己快要被腦海裡激烈交戰的兩個聲音生生撕成兩半。情感告訴她要留下來去弄清那盜刀之人的安危,但理智訓斥她這一舉動荒謬無理。
邱陵的目光似雨水落進她的眼底深處,秦九葉倉皇低下頭去,幾乎不敢與他對視。
“可是……”
可是方外觀船底的東西還下落不明,那摻了秘方的酒也要盡快送出去才行,如果狄墨發現了他們的行動……
在邱陵開口之前,她覺得自己幾乎已經做出了選擇。但邱陵的話卻瞬間将她拉扯回了原點。
她不止是那少年的“便宜阿姊”,她還是果然居的秦掌櫃、協助官府查案的參佐、九臯城外丁翁村裡的一員。
今夜過後,秘方若在江湖中擴散開來,清平道上的慘劇是否會反複上演?而方外觀船裡的東西如果流入九臯城或周圍村莊,後果更是不堪設想。
今夜她是以查案者的身份同督護邱陵一起登島的,而不是以秦九葉的身份來與她那個少年糾纏私會的。她若對得起自己當初入江湖的決定,便要守住這份初心。
而面對那樣信任她、将随身玉佩親手交到她手中的邱陵,她又怎能踐踏對方這顆赤誠之心,要那樣一柄為天下人而鑄的寶劍成為她謀私的工具?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大公無私的人。
但在今天這樣的關鍵時刻裡,她不想自己的自私毀了這一切。
秦九葉終于擡起頭來。
“抱歉,方才雨大,有些迷了眼睛。”
“我看你不是迷了眼,你是腦袋進了水。到底怎麼了?莫不是在島上掉了銀子?我最後再問你一次,走是不走?”
七姑叉着腰、瞪着眼,一旁的邱陵卻在此刻别開了臉。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對那七姑笑了笑。
“當真沒什麼,我自然是要随你們一起離開的。”她說到此處,又擡頭望向邱陵的方向,“此番我與斷玉君一同登島,自然應當共進退。”
她此話一出,那七姑來不及收起面上兇神惡煞的表情,五官先後抽搐了個遍,最終歸為一片呆滞。
“你們九臯人說話行事都是如此嗎?朝三暮四,反反複複,令人心累。”
秦九葉伸出手指彈了彈對方小帽上那根濕漉漉的毛,不客氣地反駁道。
“我何時說過不走了?是你先入為主,巴不得拿了銀子就立刻跑路吧。”
七姑嘴上吃虧、偏又被戳中心思,面色憋得通紅,半晌隻得用銀錢安慰自己,将新到手的銀子小心藏進自己那頂小帽裡。
而一旁的邱陵見狀,也終于淡淡開口道。
“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已經決定,還是速速登船離島。”
他說罷,帶頭踏入密林之中開道,整個人又變回了平日裡查案督護的模樣,面上再瞧不出絲毫情緒。
但或許隻有他自己知道,當他聽到那女子說要同他一起離開時,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塊巨石落下,回響聲久久不能平息。
他是個向來清醒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肩上責任的重量。為了履行這份職責,他可以将任何事抛諸腦後,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他從不會說賭氣的話,更不會用言語去試探旁人的心意。
但在方才的某一刻,他幾乎要将那樣沖動的話脫口而出,而他并不能肯定,如果對方說要留下來,他是否便會違背理智、抛棄責任、做出和她一樣的選擇,哪怕知曉她的選擇很可能是因為另一個男人。
他為自己的失常和不确定感到羞恥。
但不過轉瞬之後,他又開始為對方的選擇而壓抑不住地欣喜。這種欣喜在羞愧作祟之下滋生出無邊無盡的罪惡感,三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輪番折磨着他,令他突然之間變得沉默起來。
而與他同行的秦九葉并不知曉這一切。
她隻當他在為案情憂思,轉頭讓那依然在喋喋不休的七姑閉嘴、免得煩擾。
踏入密林前一刻,秦九葉還是忍不住回頭望向南方。
風雨飄搖的夜晚,天空一片漆黑混沌,她看不到任何端倪,也聽不見任何異響,更等不來任何回應。
可奇怪的是,今夜他們明明隻見了一面,她卻覺得他好似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細細想來,如果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盜刀風波,她與邱陵方才撤離時或許不會這樣順利,七姑更不可能那樣輕易便得手脫身、還未引來追兵。
冥冥之中,他仿佛遠遠望見了她的困境,并不惜一切代價出手幫了她。
就像先前在那浩然洞天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