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中,天地間一片混沌模糊。
雷電似一張鋪開來的大網在整個璃心湖上空若隐若現,不知幾時便會落在那有罪之人的身上。
山崖谷底、亂石荒草後,一個圓滾滾的腦袋從隐蔽盜洞口探出頭來,警惕環顧一番後才現身走出。
早已候在石崖旁的藥僮見狀,連忙舉着油傘迎了上去,面上難掩急色。
“先生,事情有變,船隻怕一時半刻發不了了。”
滕狐眼睛一眯,瞬間壓低了嗓子。
“出了何事?”
“聽聞那青蕪刀被人盜了。莊主大怒,現下押了各門派的船,說是要抓人呢。”
藥僮話音未落,許秋遲也踉踉跄跄從那洞口爬了出來,整個人灰頭土臉的,眼睛裡卻閃着光。
“方才我說什麼來着?這李青刀的後人不是來了嗎?”
“他若真是青刀後人,怎會跻身江湖卻無名至今?青刀孤傲半生,多少奇才都沒放在眼裡過,可惜臨終卻收了個蠢材做徒弟。”滕狐冷冷看了許秋遲一眼,顯然并不想摻和此事,“就算真如你所說,他也得能活過今晚。”
滕狐說罷,帶上自家藥僮、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風雨之中。
狂風驟雨卷起砂石草葉,刮得人睜不開眼睛,許秋遲顧不得腦袋上歪斜的發髻,下意識前後左右地望了望。
從前行走在外的時候,不論他去的地方多麼離奇、又耽擱了多久,想要離開的時候,那紅衣女子總會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等他,為他撐起油傘、遞上披風、點亮油燈、趕來馬車,再堅定地向着正确的方向邁進。
可如今他不論如何張望,荒涼的崖壁下鬼影都不見一個。
許秋遲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分不清方向沒關系,隻要不是同方才那三白眼的臭狐狸一路便可。
他收回視線、不再耽擱,将濕透的衣擺撩起紮在腰間,随後摸着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着另一個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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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壺島地勢北高南低,下半夜雨勢漸小,風卻大起來,越接近北邊崖角、走得越是艱難,穿出茂密的樹叢和野蒺藜後,腳下隻剩光秃秃的岩脊,橫風刮得人幾乎站立不穩,秦九葉跟在邱陵與七姑身後,好不容易才走到崖邊。
狂風驟雨中的湖面漆黑一片,極目遠眺也望不出百丈遠。七姑瞪大眼、努力在那黑乎乎的山崖間尋找着他們離島的最後希望。
“船呢?我怎地什麼也瞧不見?”
秦九葉也趴在那斷崖前向下張望着,下一刻卻見邱陵緩緩站起身來,手中握着半截隔斷的繩結。
“繩梯被割斷了,船也不會在原處了。應當是被莊裡的人發現了。”
他說罷四顧左右、确認并無人埋伏附近才收劍歸鞘,七姑已急得滿頭大汗,慌不擇路中竟開始說些胡話。
“聽聞這瓊壺島距離九臯城外最近的碼頭也不算太遠,不知遊上一兩個時辰能不能到。”
秦九葉望着懸崖下翻湧的黑水,附和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三人水性如何、在這風雨中泅渡成功的幾率有幾成暫且不論,即便能順利到達,天隻怕都要大亮了,她與邱陵現下是争分奪秒,真要是走到這一步便是不戰而敗了。
那廂七姑趴在地上、不死心地評估着那懸崖高度和水面狀況,秦九葉盯着對方朝天撅起、扭來扭去的屁股,突然想起什麼,快步沖上前對着懸崖下黑漆漆的湖面大喊道。
“船家!有沒有願意出船的船家?!”
她的聲音在夜色裡聽起來有些刺耳,但飄進風中雨中後很快便消失不聞。
而她身後兩人俱是不解地望着她,還沒等開口說些什麼,她又提氣喊了一遍。
“有沒有船家……”
這一回,她剛喊到一半便停住了,邱陵和七姑顯然也有所察覺,向那黑漆漆的湖面望去。
隻見黑暗中,一點微弱亮光從一側懸崖後鑽出,搖搖晃晃地靠近前來。
那是一條破舊舢闆,迎風而來、逐波戲浪,瞧着像是下一刻便要被那風浪拍進湖裡,船頭油燈忽明忽暗,勉強映亮了舢闆上的人,正是他們登島時在石門遇見的幾個黃姑子之一。
秦九葉松了口氣,慶幸自己讨生活的這些年、沒少同江湖小魚小蝦們打交道,多少攢下些經驗,連忙轉頭對邱陵說道。
“這是先前蹲生意的黃姑子,三郎可願信他們一回?這些人每年都會參加賞劍大會,論起江湖經驗不輸陸參将他們,隻要銀錢到位,事情總能辦妥。”
黃姑子出身的七姑頓時覺得自己也得到了誇贊,她一邊激動地向着懸崖下揮手,一邊由衷附和道。
“要我說,還是咱勤勤懇懇的勞動者們最靠得住。關鍵時刻,真頂得過這訓練有素的官爺呢。”
她話音落地不過片刻,那艘小舢闆已經靠近。
崖邊風大浪大,那黃姑子立在船頭,扯着嗓子問道。
“客官可要登船?!”
秦九葉抹一把臉上的雨水,也聲嘶力竭地喊道。
“要!”
那黃姑子右手高高舉起、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兩!”
秦九葉被對方這一嗓子喊得眼前發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身旁已有人火急火燎地向前一步。
“二十兩!”
秦九葉蓦地看向七姑,神色肅然起敬。
誰說果然居掌櫃的摳門已無人能及?今日這不就尋到對手了嗎?
又是一陣浪起,那黃姑子站在沉浮搖擺的小船上,咬咬牙、緩緩收起一根手指。
“四十兩!”
七姑和秦九葉越戰越勇、還要喊些什麼,一旁沉默的男子終于看不下去、連忙制止。
“我出銀子!快快上船!”
四十兩銀子坐一次舢闆,這是何等的鋪張浪費!
秦九葉心中一陣哭号泣血,但她也知曉眼下情況确實緊急,他們實在沒什麼讨價還價的餘地,隻得咬牙點點頭,可下一刻望向那斷崖又犯了難。
從前她進山采藥時也不是沒行過陡峭山路,隻是這湖邊的岩壁更加濕滑,距離湖面少說也有六七丈高,便是搭上軟梯也要下上一陣子,若是徒手攀爬隻怕少不了要耗上許久。
那撐船的黃姑子望見他們三人猶豫不前的樣子,心下已有幾分了然,随即轉身利落掀開船頂的草棚子,下面赫然隻有一張草席。他指了指那草席,随後豎起一根大拇指,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
崖上三人俱是一陣沉默,半晌七姑才開口問道。
“誰先跳?”
秦九葉下意識看向身旁身手最矯健之人。
七姑察覺到她的視線,連連搖頭。
“他一個人下去了,我倆怎麼辦?”
“讓他下去接着咱倆啊。”
邱陵神色凝重。
“可你二人跳得準嗎?”
空氣再次安靜下來,顯然誰也邁不出這第一步。
然而撤離的時間何等寶貴?秦九葉隻覺得自己再多待上片刻都要發瘋,腦筋飛快轉動,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三郎手上準頭如何?”
邱陵收到秦九葉眼神,瞬間有些明白,但依舊有些遲疑。
“尚可……”
秦九葉眨眨眼。
“那還等什麼?”
邱陵随即将目光投向七姑的後脖頸。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間,七姑隻覺衣領處一緊,還沒來得及叫上一聲,便連人帶罍被扔了下去。
她身子比看上去還要壯實些,就算是邱陵也使上了十分力氣、仍覺不夠力,待一出手便同秦九葉齊齊探出頭去,卻見那黃姑子早已熟練擺橫船身,七姑便正正好好落在那鋪好的草席上。
隻是這一摔還是令她半天爬不起來,隻撅着屁股在船上痛罵些難聽話。
邱陵暗暗松口氣,随即意識到什麼,聲音有些緊繃地開口道。
“如此一來,我們便隻好……”
他話還未說完,便見眼前女子已蹲下身來、很是上道地露出自己的衣領子,一副準備“慷慨赴死”的樣子。
“快快動手吧。”
這一幕落在不知情之人眼中,隻怕會以為是劊子手行刑的現場。
邱陵不敢看女子濕漉漉的半截脖頸,隻低聲說道。
“現下就我們兩個,其實你隻需抓緊我便可。”
地上的人聞言身形一頓,随即如蒙大赦般站起身來。
“那可太好了。方才還在想,若扯壞了衣領子,實在有些得不償失。”
這……眼下豈是擔心衣領是否被扯壞的時刻?
邱陵還未來得及再開口說些什麼,便覺腰間一緊。他低頭望去,隻見一雙瘦弱的手臂牢牢抱在他腰腹間,帶着一股旺盛的求生欲。
年輕督護那張向來很難動搖的臉迅速變紅了。隻是夜色正濃、又無火燭照亮,與他近在咫尺的女子并未察覺。
秦九葉感覺到男子的沉默,有些不解地擡頭望向對方。
“都到了此時,斷玉君莫非還要我抓着你的劍鞘?”
夜很深,她的眼睛卻很亮。
之前在那落烏崖的時候,他沒空細細體會這一切,眼下卻覺得腰上被觸碰的地方像是起了火。他再不敢看她,隻能扭過頭去。
“抓好。”
就算他不叮囑,秦九葉自然也會使出吃奶的力氣抱緊對方的腰。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她隻覺得那具寬厚穩重的身體在她臂彎中顫了顫,這才帶着她從懸崖上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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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橋上、山崖間、急流旁,數十漁娘漁人裝扮的少女少男們面朝西北、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雨中,就連背脊下彎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他們都聽到了那陣異響,也都明白那異響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