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的聲音突然響起,她微涼的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龐,強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用那個吻宣告了自己的内心,此刻又将這一切用言語一字一句地重複給他聽。
“李樵,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喜歡?可什麼是喜歡呢?
先前蘇沐禾說喜歡他,他卻并不覺得開心,隻想要逃開。再之前,那些差使奴役他的人也說過喜歡他,但他隻覺得恐懼。甚至更早之前,還在山莊的時候,那個男人也對他說喜歡他、欣賞他,自此調他去甲字營做事、将他以“優秀弟子”的身份派遣出了山莊。他如今回想起過往種種,隻覺得他的噩夢便是從“喜歡”二字開始的。
他想,蘇沐禾其實并未做錯過什麼,隻是她的某些言行令他想起了那些潛伏在過去的黑暗身影。
對他來說,喜歡是一種折磨、一種懲罰、一種支配、一種可以随時随地處決他的罪名。
李樵輕輕搖了搖頭。
他不認為自己可以喜歡任何人。
秦九葉望着那張心緒湧動臉龐,手心幾乎能感受到他臉頰漸漸升起的溫度。
他的身體明明已經确認過了那個答案,混亂的心卻尚且無法梳理清楚這一切。但沒關系,她不會輕易放棄的。
秦九葉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放在他面前。
“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要送我這個?”
他眼睫輕擡,目光觸碰到那面銅鏡的一刻又迅速收回。
“……因為你喜歡。”
“既然不喜歡我,又為什麼要替我殺了朱覆雪?”
少年再次陷入沉默,許久才低聲道。
“因為……我不會其他的事了。”
除了殺人,他别無所長。
除了殺死朱覆雪,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她做些什麼。
他了解朱覆雪,知道除了殺死她别無它解,是因為他也曾是一樣的人,不達目的不罷休。
生存之路在他們眼中是如此單調,筆直地在腳下延伸着,既沒有分岔的選擇也永遠走不到盡頭。就像今日那條染血的銘德大道一般。
除了殺戮,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活下去的方法。
為了活着,他隻能殺人。
為了讓她活着,他隻能殺了朱覆雪。
“誰說你隻能做這些?我需要你,果然居也需要你。”
秦九葉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李樵遲疑片刻才開口道。
“阿姊有想殺的人?我不收你銀子,也不會讓人發現的……”
看着面前人的反應,秦九葉有些哭笑不得。
“我在果然居教你的事你都忘了嗎?抓藥、稱藥、還要要賬的活計,你做得不是都挺得心應手的嗎?”
李樵張了張嘴,半晌才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
“你……還願意讓我回果然居?”
“當然,不過不能是現下這副鬼樣子。”
喜歡不喜歡的隻能留給他自己去想清楚,她眼下要做的還是先治好他的身體。
秦九葉說罷,起身拿起一旁的燒火棍翻了翻那堆柴,柴堆上的粗陶罐子已經不再沸騰冒煙,她湊近前看了看,随即用衣擺當做墊布、連罐子帶藥端了過來,吹涼後遞給他。
“都喝了,渣都不許剩下。”
他一聲不吭地接過、看也沒看,便将那罐子裡的東西連湯倒進嘴裡。
剛熬煮過的草藥糊作一團、又苦又澀,他邊嚼邊吞下去,突然低低哼了一聲,雖然聲音很小,但她還是聽見了,連忙湊近前。
“燙到了?我方才吹過了,應當不是很熱了。”
李樵摸了摸腮,輕輕搖了搖頭。
“應當是同朱覆雪打鬥時碰到了。”
身為一個對武學一竅不通之人,秦九葉無法想象那場打鬥的種種細節。她擦了擦手,然後往前靠了靠,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張嘴我看看。”
他順從地張開了嘴,仍由女子的手指在他口中摸索探尋。
她的指尖有不知名藥草的淡淡苦澀,偶爾滑過他的牙齒時,瞬間喚醒了那個雨夜的記憶。彼時他因傷重和體内東西的發作而昏昏沉沉,卻仍記得牙齒刺破她皮膚時的感覺。
少年的瞳仁中有火光在跳躍着,他撐在身旁的手緩緩收緊,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緊繃起來,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村野郎中,而是那令他如臨大敵的宗師李苦泉。
她敏銳察覺到了他的異樣,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你斷了一顆牙齒,所以方才碰到才會痛……”
她邊說邊要收回手,冷不丁手腕卻被對方一把抓住了。
一種就要發生什麼的強烈預感在腦海中奔湧而出,她感覺到對方的聲音似乎變得更加低沉了。
“你這裡……劃到了。”
秦九葉的視線落回自己的指尖,這才發現食指指腹上似乎破了一個小口,應當是方才在野棗樹叢中摸索時留下的痕迹。
那傷口很不起眼,若不觸碰都不會有太大的痛感。
但此刻對于那方才受了重傷的少年來說,再細微的血腥氣也能令他氣息翻湧。
那幫他治愈血肉、擊退死亡的秘方,現下開始向他讨要“代價”,若他不予回應,便要侵占他的身體。對鮮血的渴望在他體内瘋狂擴張着,理智和意識在血腥氣的撩撥下節節敗退,李樵無法控制地張開嘴,輕輕含住了秦九葉的指尖。
秦九葉不由自主地一顫,記憶中雨夜的戰栗瞬間降臨。
他慢慢舔過她的指尖,試探着用牙齒輕輕碰了碰,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卻沒有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自李樵在果然居襲擊她那晚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這期間她的警惕心慢慢放下,其他危機令她将這件事暫時抛之腦後,此刻突然面對難免有些無措,但卻沒有第一次那樣害怕驚懼了,甚至還能分神去思考會發生這一切的原因。
從他第一次發作時的情形來看,應當是他身上的傷激發了秘方,驅使他攝入鮮血填補身體,這種渴望或許會因為滿足而消退,但也有可能進一步發展成為一種本能,從而變得越來越不受控制。此處雖是荒郊野地,但幾裡外也有村落,将一個快要發病的人驅逐開來,他是否會去襲擊旁人呢?她不能将他放出去禍害别人,自家的麻煩還是應當自家解決。
可要如何解決呢?
秦九葉的視線落在少年那張近在咫尺的面容上。他離得很近,近到她可以輕易抽出針來,像對付那元岐一樣将他紮翻在地。但不知為何,在看到他毫無防備坦露在她面前的模樣後,她那雙本想展現“狠辣”的手突然便猶豫了。
她究竟是不該推開他?還是不能推開他?亦或者是……不想推開他。
她的心越跳越快,思緒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下一刻,少年的尖牙已經落下。
指尖一陣銳痛、鮮紅湧出,像九月山間成熟的茱萸。
長久以來的空虛終于得到了滿足,低低的歎息聲從他的喉嚨深處傳出,他輕柔地含住了她的手指。
他已分不清那是血液的滋味,還是她本身的味道。強烈的渴望驅使他不斷向她靠近。
近一些、再近一些……
哐當。
是藥罐被打翻在地的聲音。
已經空空如也的罐子裡沒有任何東西流出,但空氣中早有更加粘稠熾熱的東西在湧動。
少年的身體緩緩壓了下來,兩人劇烈的心跳聲混在一起,嘈雜中透出相同的頻率,仿佛驟雨落地的聲響。
突然,有什麼響動打亂了這種聲音。
有人來了。
李樵猛地睜開眼。
下一瞬,木頭碎裂的沉悶聲響在兩人身後炸裂開來,李樵右臂一伸、已将秦九葉攬入懷中,左手将将來得及按上刀柄,寒光已直奔他而來。
如雪般皓白明亮的劍尖停在離他脖頸不過三寸遠的地方,老舊門闆在劍氣激蕩下四分五裂,灰塵連同木屑飛出,在年輕督護驚怒交加的眉眼間飛舞。
“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