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他什麼?”李樵的聲音蓦地在另一側響起,帶着三分困惑還有七分怒火,見她不答、又不依不饒地追問道,“你方才叫他什麼?”
“你不是都聽見了嗎?”邱陵冷聲着開口,一字一句說道,“你是嫌犯,她助我将你緝拿歸案而已,不要自作多情了。”
這話正踩中對方痛處,那少年哪裡肯忍,眼神變得如狼般兇狠。
“今日既已開張,倒是不差你一個。”
身上方才處理過的傷處瞬間崩出血來,李樵渾然不覺,手中青蕪刀瞬間将稽天劍壓下一寸。
這世上挑釁一名醫者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是什麼?
不是砸她的藥碗,也不是罵她的醫術,而是當着她的面糟蹋自己方才接受過醫治的身體。
懸在腦袋裡的那根線啪地一聲斷了,秦九葉隻覺得有一串炮仗在自己的腦袋深處被引燃,她揚天怒喝一聲、火氣順着嗓子眼頃刻間爆發出來。
“你們兩個有完沒完?!一個偷刀被追,一個查案無果!天下第一莊的人豈會善罷甘休?那偷運秘方的賊人豈會善罷甘休?秘方真相不明,老唐屍骨未寒,真兇還逍遙在外、不知何時便會再起風浪,你們有何臉面在這裡上蹿下跳地胡鬧?!若有一身使不完的牛勁,不如去找那狄墨決鬥好了,我今日若是攔着,果然居從今往後就收不上來一文錢的賬!”
她一口氣發洩完這一通,整個人氣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大打出手的兩名男子終于安靜下來,但仍喘着粗氣、惡狠狠地盯着對方,被打翻的柴堆在地上冒着煙,狹小木屋裡彌漫着一場亂戰後的煙塵。
她的手還在流血,身上的衣衫也被路上荊草劃得破破爛爛的,邱陵不忍再看,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終還是先一步收了劍。
那少年見狀也退開一步,但整個人仍和那女子寸步不離地粘在一起,看得他心裡似被針紮芒刺般難受。
“看在她的份上,我便給你一次機會。但在接受訊問前,你得有個嫌犯的樣子。”
他說罷,從腰間取下馬鞭纏在手上。李樵看都沒看一眼,隻緩緩擦去唇邊鮮血。
“我願意跟你走,是因為阿姊要我前去,和你給不給機會沒有關系。”
邱陵冷笑不語,将手中馬鞭遞給秦九葉,用行動成全對方的口舌之快。
秦九葉自知眼下不是和這兩人鬥氣的時候,隻得從對方手中接過馬鞭。李樵一聲不吭将青蕪刀收入刀鞘、放回腰間,草草披上那件帶血的外裳,随即向秦九葉伸出雙手,任對方為自己套上“鎖鍊”。
看了一會熱鬧的小白馬抖了抖耳朵,望向身後那條小徑,不一會隻見陸子參氣喘籲籲拍馬趕到。
他雖隻慢了半步追出來,但因為到底騎術不如邱陵精湛、又委實重了些,所以此時才将将趕到,望見自己坐騎的一刻先是一喜,可轉而望見那塌得冒煙的木屋,整個人不由得傻眼了。
那裡似乎原本該有個木屋的,隻是眼下竟隻剩幾根半長不短的柱子,四周荒地上散落着各種被劍氣刀鋒斬落的木闆碎片,他整個人愣了片刻才快步跑來,結結巴巴問道。
“發、發生了何事?”
邱陵沒說話,隻眼神示意他将那少年提走。
三人身上都挂了彩,像是抱在一起從山溝裡滾了一圈出來的一般,陸子參圍上前又是一番團團轉,末了看向那被捆住雙手的少年時仍是一臉警惕。
就算對方看起來已經被砍得隻剩半條命,他也不敢掉以輕心,上前又檢查一遍那捆在對方手上的馬鞭,揣着幾分私心喚來自己的小白馬,就要提人上馬、先行一步,給秦姑娘和自家督護留些說話的空間,誰知那少年卻一動不動。
“阿姊在哪,我便在哪。”
他若想逃,莫說一根馬鞭,便是那天下第一莊的透骨鍊也鎖不住他。
陸子參氣極反笑。
“怎麼?秦姑娘不和我家督護在一起,難不成還要和你這個殺人犯同行……”
他話還未說完,便教那少年微笑打斷了。
“堂堂斷玉君,先是帶阿姊去那荒島,又尋借口在這荒野中與她單獨接觸,豈是正人君子所為?”
“你、你這是血口噴人!”
陸子參氣得胡須亂顫,對方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陸子參無法,隻擡眼望向邱陵眼色,後者輕輕點了點頭,他這才作罷,但臨行前還是扯了衣擺上的布蒙了李樵的眼睛,再三檢查一番才踏上歸途。
邱陵押後,秦九葉在中間,陸子參押着李樵共騎小白馬走在最前面,隊伍人不多,卻莫名有些擁擠。小白馬馱着兩個男子、難掩不滿,一路上不停拉屎放屁、出盡洋相,秦九葉全程目睹卻沒有心情笑一笑,隻抓緊路上的時間,一五一十地将自己離開白沙口後經曆的種種說了個明白,待四人三馬終于入城,才将将算是交待完畢。
東阖門内外多了不少守衛,路人行色匆匆,一種看不見的緊張氛圍已在這座安逸小城中彌漫開來。
秦九葉握緊了手中缰繩,轉過下個街口的一刻,終于望見了城南方向那道盤桓不散的黑煙。
附近街巷聚集了些看熱鬧的人群,大家遠遠看着、低聲交談着,卻又不敢上前,秦九葉順着那些人的目光,下意識望向那蜿蜒巷子的盡頭,随即又環顧四周。
這裡似乎離四條子街不遠,她先前買米的時候經常來這附近,那寶蜃樓起火也在不遠處,這一切當真是巧合嗎?
“那巷子裡便是起火的地方?”
陸子參聽後點點頭,勒馬放慢了速度。
“不錯,聽風堂火勢不大,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不見火光了,但這處燒得厲害,火情來勢洶洶,不像尋常走水,倒像是有人故意縱火,幸虧昨夜雨大,才沒有燒出這條巷子。”他說罷想起什麼,望向邱陵的方向,“看現下的樣子,火應當已基本撲滅了,就是煙塵可能還未散去。督護可要去現場看看?”
邱陵聞言,緊握缰繩的手一松,下一刻隻覺得掌心一陣刺痛,後知後覺低頭看去,才發現掌心不知何時已經被磨破了。
他自幼習武,入昆墟習劍,之後又上戰場,掌心和虎口常年覆着一層薄繭,那是用了攥碎骨頭的力氣去握缰繩才會弄成現在這副樣子。
原來方才回城的路上,他一直都在克制自己躁動失控的心。原來他不是沒有私心、水火不侵的一塊白玉,他隻是沒有遇到那個能磋磨他的人。
邱陵緩緩擡頭,目光在那縛着雙手的少年身上一掃而過。
陸子參見狀瞬間會意,拍着胸膛保證道。
“督護放心,我和秦姑娘會負責将這小子押回府院,等您回來問話。”
也罷,眼下對她來說,當務之急也是理清聽風堂的案子。
秦九葉這廂想着,本已打算收回的視線,誰知餘光瞥見人群中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整個人就這麼停住了。
那人正拉着個衙差哭天喊地說着什麼,正是先前帶她看過院子、又追她跑出幾條街的那個房牙子。
房牙鬧到一半歇口氣,擡頭的瞬間也瞧見了她,起先有些沒認出這騎在馬上的女子便是那出不起銀錢、又裝神弄鬼的村姑,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想到先前被吓得半死的遭遇、怒從中來,撸胳膊挽袖子便要上前理論,可轉頭望見她身旁的陸子參和邱陵,當即又怯懦了,拿眼狠狠瞪了她半晌,才悻悻轉頭走掉。
房牙已經消失在人群,秦九葉卻仍在原地未動。
她怔怔望着那黑煙升起的方向,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強烈而不祥的預感。
不會吧?這世上不會有這麼巧的事吧?
“那院子門前,有沒有隻落單的石獅子?”
秦九葉的聲音突然響起,前方的陸子參聞言不由得回頭看過來,聲音中難掩驚訝。
“秦姑娘怎麼知道?莫非先前來過這附近?我聽街坊說起,那破院子空了有些年頭了,沒人說得清裡面的情況……”
他說着說着,突然覺得不對勁,餘光隻見那女子連滾帶爬地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末了顧不上摔疼的屁股,一頭紮進了那條巷子。
他一驚、還沒來得及呼喊,下一刻隻聽啪的一聲響,身前那少年竟生生将手上馬鞭掙斷,兩肩一沉、手肘狠狠擊在他肋間,借力一個翻身便飛了出去,也跟着消失在巷口。
“臭小子,果然有鬼!”陸子參破口大罵,雙刀瞬間出鞘、整個人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有能耐别跑,看爺爺我怎麼收拾你!”
四條子街附近算是城南有名的市井陋巷,那破巷子因為少有人走動,兩側堆滿雜物、更顯狹窄,此刻又擠了不少調來滅火的衙差,陸子參的身形不占優勢,又舉着兩把大刀,嘴裡雖殺聲震天響,趕到那院門口的時候已經落後不少。
但那少年并未真的逃走,隻是站在離那女子三五步遠的地方,而後者癱坐在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下一刻,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從那女子口中溢出,隻見她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全然不顧自己方才跑丢了一隻鞋,就這麼赤着一隻腳往那還冒着黑煙的院子裡沖去。
陸子參一驚、還沒回過神來,身後跟來的邱陵已如離弦的箭般越過他沖了過去。
他的手都已經伸出、卻在快要觸碰到對方的一刻有了瞬間的猶豫。下一瞬,少年的身形已經快他一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那女子。
“阿姊,要塌了,裡面危險……”
“你懂什麼?!那是我家,那是我家啊……”
秦九葉奮力掙紮着,她的眼裡隻剩下那片焦黑如炭、面目全非的院牆。
牆的那一邊不是什麼四條子街後巷的破院子,是她未來的家。
是她省吃儉用,從來隻敢蹲在牆頭遠遠看上一眼、甚至都沒能走進其中好好瞧一瞧的小家,它就這麼在一夜之間化作灰燼,老天像是在告訴她:這便是她求索不得、坎坷人生的最終結局。
她的舉動落在衆人眼中,所有人都有些無措地站在一旁。半晌,陸子參才驚疑不定地開口問道。
“莫非……這院子是秦姑娘的?”
掙紮向前的秦九葉聞言終于頓住,她呆呆癱坐在地上,許久才緩緩擡起手、指向那焦黑一片的前方。
“那裡……應當有一棵老樟樹的……”
下一刻,面前磚牆應聲倒塌,騰起數丈高的煙塵來,黑乎乎的煙灰中,燒得漆黑的老樟樹緩緩倒下,像是迎着旭日摔倒的巨人。
女子的聲音被巨大的轟鳴聲淹沒,她的十指扣進了泥土裡,仿佛隻有這樣她才能撐住自己的身體。
有腳步聲從身後靠近,那人想要拍一拍她的肩膀安慰一番,可觸碰到她的一刻,她便同那不堪重負的磚牆一般徹底崩塌了,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
日上三竿,天又亮起,她因委屈和不甘而不能閉上的眼睛就這麼直直望着天空,她想質問這賊老天:為何要這般賣力地刁難她、欺負她?她能要得起的東西本來就不多,給她一點盼頭、一點希望,就這麼難嗎?
還是說這才是生活的常态,而她所期盼的希望才是無常?她不想再遵循這狗屁天道法則了,誰能帶她離開這裡?哪怕片刻也好……
她的腦袋變得越來越昏沉,似乎方才的大喊耗盡了她的全部力氣。
墜入黑暗前一刻,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她耳邊大喊着,又似乎是在很遠的地方呼喚她。
“秦九葉!秦九葉……”
呼喊聲夾雜着巨大的雜音鑽進她的耳朵,随後又漸漸遠去。
黑色的灰燼似乎掉進了眼睛裡,她的世界正漸漸被這灼燒之後的黑色填滿,直至一片漆黑、再無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