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陷入了一個遙遠而虛幻的夢境。
夢裡的她赤着腳站在一條河中,河水是泛着黑的赤色,将她的雙腳都染紅了。
河水很平靜,她幾乎感覺不到它在流動。
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靜止了。
她邁開腿,沿着那條赤色的河流,向着遠方一處孤零零的房子走去。
那是一座怪房子,沒有牗窗、沒有屋頂,隻有一根根又細又長、尖尖翹翹的柱子,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拉長了一般,彎曲着包裹起了天空。
房子前被水淹沒的甬道又寬又長,她蹚着河水走了很久才走到盡頭。
河流變得寬闊起來,四周一點風也沒有,那開闊的水面就像鏡子一樣平整,鏡子的中央伫立着一棵巨樹,樹冠如巨大的傘蓋映在水中。下一刻,一道巨大的黑影在平靜水面下一閃而過,快得好似一道鬼影,她眯起眼想要看清,那水面卻已恢複如初。
她擡起頭來,發現巨大的樹冠上突然多了很多隻紅色的眼睛。起先那些眼睛都一動不動地看着她,随後一隻眼睛眨了眨,另一隻也跟着眨了眨……成千上萬隻眼睛閃爍着,直到眼睛裡流出深紅色的液體來。
那深紅色和她腳下那條河流的顔色一樣,落在她身上便起了一陣灼痛,漸漸彙聚成耀眼的光來。
真奇怪,不是說在夢裡的時候,人是感覺不到疼痛的嗎?
她拍打着身體,試圖擺脫那些紅色,紅色落在水中,泛起一片漆黑,平靜的河水翻湧沸騰起來,大地微微顫動。
一種刻在記憶深處的恐慌席卷全身,她邁開腿、用盡全力奔跑起來,向着遠方逃去。
漸漸地,燒焦的黑色大地上聳立起狹長的巷道來,她發現自己撲倒在四條子街後巷那間院子前,擡頭便和那隻面目模糊的石獅子對上了眼。
模模糊糊地,似乎有人在那院子裡說話,依稀是那房牙在帶人看院子、相談甚歡。
她隔着院門大喊着、沖到門口拍打院門,可院裡的人就像是沒聽到一般。
她急昏了頭,哆哆嗦嗦捧出自己那隻攢銀子的點心盒子,手一抖、銀錢灑了一地,她怎麼撿也撿不起、怎麼數也數不清。
下一刻,沖天的火焰從那些焦黑的殘垣斷壁中爆出,石獅化作口鼻噴火的怪物、向她撲來,她想逃卻逃不掉,手和腳深陷在那片漆黑的大地上,隻能眼睜睜看着那團火将自己包圍,直至整個世界都化作一片火海。
身體越來越燙,燃燒的灰燼好似鑽進了她的口鼻和喉嚨中,蒸幹了她身體内的每一絲水分,每呼出一口氣,就像是噴出一團火,燒得她每一道骨頭縫都疼痛難忍。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火似乎終于燒到了盡頭,她終于能夠動一動手指,掙紮着從沉重夢境中脫身出來。
秦九葉眨眨眼,視線終于漸漸清晰,入眼是一頭斑白且稀疏的頭發。
那是秦三友的後腦勺。
她動了動手指,整條胳膊都跟着酸痛起來,隻這一點動靜,便教伏在床邊的秦三友從瞌睡中驚醒過來,他擡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扶着膝蓋站起身來,奔向一旁的小爐旁。
燒着炭火的小爐子上熱着藥罐子,空氣中有股又苦又澀的藥味,恍然間像是回到了果然居。
片刻後,秦三友已經端了湯藥回到床榻旁,秦九葉望着那雙粗糙帶繭、枯如樹皮的手,這才漸漸有了些真實的感覺。
“阿翁怎麼會在這?”
“督護派人将我接來府院的。少說話,先趁熱把藥喝了。”
秦三友說罷,将那碗滿得快要溢出來的湯藥舉到她跟前。
她的阿翁還是老樣子,不論先前賣過多少苦力、做過多少苦工,嘴上就是不會多說幾句好聽話,一開口就是讓她喝藥。
小時候她總是生病。那正是不懂事的年紀,因為難受,她沒少折磨秦三友。楊姨會變着花樣給她弄些吃食,但不論她如何哭鬧、如何耍脾氣,她的阿翁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模樣:讓她喝藥。
她打翻藥碗,他便再去盛滿。尋常人要喝一罐藥,他便多熬出幾罐來備在那裡。碗總是打爛,他便用葫蘆瓢做了木頭碗盛藥。她病得昏天黑地、憤恨難消、一口咬在他胳膊上,他便穿上帶夾棉的厚衣服來喂她喝藥,酷暑三伏天也是如此。
為了将病弱的她帶大,秦三友吃了不少苦。
其實小孩子很好哄的,隻要一塊糖就能安靜下來。但秦三友不懂這些,又或者他選擇将買糖的錢省下來給她買藥。總之,從小到大,她從沒因為喝藥而得到過一塊糖。
現如今,她喝再苦的藥也不會哭鬧了,當然也不再想要那塊糖了。
秦九葉接過藥碗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汁令她發昏的腦袋清醒些許,她蓦地看向秦三友。
“我睡了多久?”
“你是昨日暈倒的,現在已是第二天午時了。”
秦三友話音未落,床上的女子已經撐起身子、爬下床來,趿拉上鞋子便要往外走去,被秦三友一把拉住。
“你去哪?”
秦九葉掙開秦三友,一邊提鞋一邊胡亂抓起發帶去綁自己的頭發。
“關于那院子的事我說不定能幫上忙。還有老唐、老唐那邊的事也還沒完,大家都還等着我……”
“那也不差這一時半刻的。你先躺一會、吃點東西……”
“什麼時候不能躺、什麼時候不能吃?”秦九葉眼圈通紅,不知是燒得還是急得,“我隻想要一個結果、一個交待,我不想不明不白的……”
“這世道不是什麼事都有個說法、有個答案的。你才幾錢輕的命?為何總想去擔那樣重的事?邱家一個院裡兩個官,真要做什麼又哪裡輪得到你去操心?”
秦三友有些佝偻的身形就擋在門前,兩隻手扒在門框上,死活不肯挪開。
其實就算他不這樣做,秦九葉也沒有同他抗争的力氣。
她叉着腰喘了會氣,隻覺得嘴裡那股湯藥的苦澀已蔓延至身體的每個角落,令她苦不堪言。
“我便是有三兩命,也要讓阿翁看輕了去。”
她心裡難受,抱着想要吵架的心開口,可這一回,秦三友卻沒有輕易被她激怒,沉默片刻後才一針見血地說道。
“你不就是放不下那處院子?”
房間中陷入短暫安靜。
秦九葉有時候覺得,秦三友不是不懂她,隻是太過固執,有許多話說不出口。
她握緊了拳頭,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
“阿翁若是知道我為它付出過多少,或許就不會這般輕描淡寫地提起。”
雨水在窗外作響,秦三友在屋内徘徊。
“付出再多,不是你的終歸不是你的。但日子還很長,路也不是隻有一條。院子沒了,再去尋個新的便是。這九臯城這樣大,怎會尋不到一處合适的院子呢?”
是啊,這九臯城這樣大,為何偏偏就容不下她的一個小家呢?
“當初我也是這麼問那房牙子的。”秦九葉癱坐在桌旁,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房牙隻問我,這九臯城裡金銀這樣多,為何你就撈不着呢?”
草鞋在地上摩擦發出沙沙聲,隐約留下一行帶着水漬的腳印。
秦三友在秦九葉身旁坐下,将她頭上沒綁好的發帶緊了緊,末了皺着眉開口道。
“那房牙站着說話不腰痛!我看那院子本就有問題、兇得厲害,他自己賣不出去,找你來當冤大頭。老天幫你,一把火燒了了事,你有什麼可放不下的?”
秦九葉緩緩擡頭,再開口時嗓子嘶啞難聽,不知是被煙熏壞的還是昨日嘶喊了太久。
“我放下的還不夠多嗎?我想要的不過一個家罷了。若我連一個家都守不住,又還能守住什麼?”
“那不是你家,那隻是你沒來得及買下來的一處破院子。你家從前在綏清,現在在丁翁村。你守住了果然居、守住了金寶,難道還不夠嗎?非要次次撞得頭破血流嗎?”
“我也不想如此啊,我隻是不甘心。不甘心為何事情到了我這裡總會變成這副模樣。不是都說好人會有好報嗎?我救了那麼多人,老天卻要懲罰我。買得起的院子尋不到,尋到了的買不起,手頭的銀子總是不夠的,想做的事情永遠都是沒有結果的……”
“人這一輩子,哪能一直順心呢?總得有幾件不如意的事。隻要心中無愧,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能活得坦坦蕩蕩就好。”
前一天落入眼裡的那些灰燼似乎又燒起來,秦九葉的眼中血絲密布。
“我哪裡奢求過一直順心,我就隻求這一次、就這一次都不行嗎?!難道我就不配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院子、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嗎?!”
女子的質問聲回蕩在屋内,帶着幾分病中的沙啞,令人不忍細聽。
不知過了多久,秦三友才輕輕歎出一口氣,聲音也弱了下來。
他很少這樣說話,像是犯了錯一般。
“是阿翁不好,阿翁沒能給你一個院子,沒能給你一個家。但是阿翁會陪着你的,不論日子過成什麼樣,阿翁都會永遠陪着你的……”
“可我不要阿翁和我一起吃苦!你還不明白嗎?你不明白嗎……”
長久以來積蓄的委屈傾瀉而出,女子哽咽得再也無法說下去,她小聲啜泣着,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掉下來,看得她面前的老翁低下頭去。
窗外的雨聲又漸漸稠密起來,像是這升米小民的糟心事沒完沒了。
秦九葉醒後沒多久,秦三友便匆匆離開了。
按他的原話說,多留這一會也沒什麼用,秦九葉自己就是郎中,照顧得好自己,何況新筍就要下來,有這閑工夫還能往返綏清跑兩趟生意。
自她離家在外謀生,聚少離多總是如此。
隻是這一回臨别前,秦三友的話似乎比以往多了不少,短短幾步路,總是要停下來再說上兩句,一會說起丁翁村那幾個老病秧子,不放心金寶一人看家,叮囑她還是盡快回去一趟,一會又讓她不要太操心果然居的事,不要總是嫌金寶不靈光,凡事隻知自己操勞,沒見過哪家做大的藥堂累死了自家掌櫃。
最後的最後,秦三友拉過她的手,垂着頭、似是還有許多話要說,嘴唇蠕動片刻後才低聲道。
“金銀再好,也是攥在人手裡的。人若是都沒了,銀子又有什麼好?”
他說罷,一根根掰開她有些僵硬的手指,固執地将幾塊溫熱的東西鄭重放在她手心。
“這些你先拿着,回頭買些吃食補一補身子。咱們不需要許多銀子,夠用就成了。”
秦九葉低頭看去,手心裡靜靜躺着一把碎銀,有大有小、有方有圓,不知是攢了多久才攢出來的。
秦三友拍了拍她的手心,示意她将那銀子收好,臨走前最後說道。
“阿翁隻想你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握着那把碎銀,秦九葉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在屋檐下站了很久。
她的嘴半張着,似乎是要說些什麼的,但最終卻什麼也沒能說出口,隻能目送着自家老翁挑着擔子消失在市集人流中。
“秦姑娘醒了?身子可還好?”
高全的聲音突然響起,秦九葉回頭一看,隻見對方不知何時已立在院門前。
行伍出身的人向來機警,對方顯然不可能是方才察覺她的動靜,卻直到此刻才選擇現身,便是有意留些空間給她。
秦九葉活動一番手腳,抻了抻躺了一天一夜的腰背,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有精神些。
“隻是先前淋了雨、又有些疲累,現在已無大礙了,還要多謝高參将看顧。就是不知昨日同我一起……”
她話還未說完,高全已經颔首作引路狀。
“秦姑娘不必對在下言謝,都是督護安排的。他眼下人應該就在聽風堂,姑娘是否要随我去見他?”
她沒開口提李樵的名字,對方卻仿佛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但偏偏隻提邱陵,這位高參将不止察言觀色的能力了得,言語間分寸的把握也勝過陸子參不止一籌。
秦九葉自知無需再問,當即點點頭跟上對方。
夢醒了,該面對的還得面對。她的頭還在隐隐作痛,但她多一刻也無法在那張病榻上躺下去,因為她還有更要緊的事去做。
她要盡快洗清李樵身上的嫌疑,弄清楚老唐的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