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打濕了她的鞋底,幽涼如此刻煩憂心緒一起從腳沁入身體,秦九葉帶着一身風雨踏入了聽風堂。
老唐的離世帶走了這院中的煙火氣,使得它回歸了原本神廟的荒涼寂寥,四處都透着一股陰冷潮濕。
大廬釀佐河鮮的滋味似乎還在某個角落徘徊,那鳌蟹作宴的承諾卻再也無人回應。
回想起五月初五那天的種種,她突然覺得老唐那時便已預料到了這一天的到來,才會有了那場沒頭沒尾的熱鬧。畢竟他那樣摳門的人,平日連抹鍋底用的豬皮都舍不得扔,怎會突發奇想要請人來吃飯?
一陣刺耳的金鐵碰撞聲響起,秦九葉回過神來,向天井的方向望去。
隻見那聽出她腳步聲的少年竟不知從哪追了出來,身上依稀換回了果然居的舊衣裳,沒有開口說話、隻急切地向她走了幾步,又蓦地停住,定定望着她。
刺耳的摩擦聲也跟着停下,秦九葉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他被上了鐐铐,一副不行,連套兩副,走動起來鐵鍊重得能在泥地上拖出一道溝來。
“秦姑娘?”
罵罵咧咧的陸子參舉着刀從賬房追出來,看見秦九葉的瞬間愣了愣,反應過來後連忙收起刀來。
“秦姑娘其實不必親自前來。你方才病了,唐掌櫃又是你的朋友……”
然而他話還未說完,便教屋内邱陵的聲音打斷了。
“你若覺得身體還撐得住,便進來看看吧。”
對方話一出口,秦九葉心下不由得泛起些許感激之情。
在發生了這許多事後,他仍沒有将她看做累贅,仍願意相信她的能力和立場。而她能做的,便是履行當日接過玉佩時的承諾。
她深吸一口氣、三步拾階而上,三步間眉眼間最後一絲病氣也褪去,待跨入那賬房中時,眼睛隻剩堅定的光。
房中依稀還是從前亂糟糟的樣子,隻房頂破了個大洞,桌案上有些散落地瓦片和紙張,雨水積得到處都是,地面上的血迹已經幹涸成暗紅色,雨水将血迹邊緣沖刷模糊,但仍可看出觸目驚心。
老唐的屍身就停在一旁,為了保持現場原狀幾乎沒有被挪動。
“我讓高全在府院看着些,知曉你心系聽風堂一案,醒來後定會追問。”邱陵邊說邊将視線投向她身後的李樵,“兇案現場就在此處,雖說審案大都需在刑部地牢,但若能現場對線倒也直接痛快。”
秦九葉連連點頭,自知此舉對眼前之人來說已算得“法外開恩”,當即直奔主題道。
“在下雖比不上江湖中斷門派之争的高手,但這些年也沒少同落難的江湖中人打交道,興許幫得上忙。”她邊說邊望向屋中那具蓋着白布的屍體,踟蹰片刻後才開口道,“不知仵作驗過後可有些定論?”
早在湖邊的時候,秦九葉便已明确一件事:若想證明李樵清白、盡快找到真相,确認老唐的死亡時間是重點。若人是在聽風堂起火前後被殺害的,那即便對李樵這樣的高手來說,亦不具備充分的作案時間,所有嫌疑自然不攻而破。
然而她能想得到的事,身為查案督護的邱陵又怎會不知?聞言當下直言道。
“天氣熱,那天又下過大雨,現場痕迹被破壞得很厲害,驗屍已是阻礙重重,仵作隻能推斷出大緻的遇害時間。”
第一層希望落空,秦九葉抿緊嘴唇,迅速調整好狀态又繼續問道。
“那有關行兇之人的身份,可能從現場或屍體上判斷一二?”
邱陵深深看了她一眼,還是擡手将蓋屍的白布一揭而下,殘酷痕迹瞬間顯露。
“如你所見,兇手是從屋頂直接闖入的,整個行兇過程都在這間賬房内,從屍體情況和現場落雨痕迹來看,應在昨夜子時剛過不久。死者緻命傷在喉嚨下一寸,這一刀刺穿了他的喉管與血脈,他與其說是血竭而亡,不如說是被自己的血嗆死的。府衙仵作不是江湖出身,隻能分辨出死者身上乃是刀傷,更多的并不能判斷。”
邱陵的講述聲在狹小的賬房内響起,四周瞬間安靜下來。
那是對行刑者不約而同的憤恨,也是對逝去之人抗争到最後一刻的敬意。
痛苦已經結束,老唐靜靜躺在那裡,雖然缺了一隻耳朵,卻“睡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踏實安詳。
秦九葉面沉如水地聽完,深吸一口氣後鄭重挽起袖口,得到允許後親自上前查看起屍身。
“從削去耳朵與指骨的刀法來看,切口幹淨利落,幾乎是貼着骨節入刀,顯然是個砍殺老手,鎖骨這處傷卻顯然有意避開要害。傷在此處人不會立刻斃命,但會清晰感覺到骨頭吱嘎作響、血從傷口流出,死亡帶來的壓迫感也會因此放大,卻又動彈不得、無法自救。至于兇器……”,唐慎言灰敗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深吸一口氣,還是如實說了下去,“從兩處貫穿傷形态以及兇手入刀的角度深淺判斷,兇徒乃左手持刀,兇器應當是刃寬兩指左右的長刀無疑。”
她話音落地,一旁的陸子參已經冷哼出聲。
他将一早“收繳”的青蕪刀拿了出來,話雖對着秦九葉說,目光卻在李樵身上徘徊。
“不知秦姑娘口中所說的刀,同這把刀是否一緻?”
陸子參說罷,不由分說将刀塞到秦九葉手中,像是逼迫她當場抽刀出鞘、劃清她與那少年的界限。
秦九葉捧着那把沉甸甸的兇器,心又跳得快起來。
先前情況緊急,她壓根沒有好好瞧過李樵手中的刀,此刻定睛一瞧才發現,這刀同她在瓊壺島仙匿洞天中看到的刀似乎根本不是同一把。而彼時邱陵也在現場,就算此事背後另有隐情,但眼下在不知究竟的情況下,她顯然無法以青蕪刀現身瓊壺島的時間來為李樵脫罪。
十根手指因緊張而蜷縮起來,秦九葉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仔仔細細将那把刀從裡到外查看一番,最後将目光停在了那把刀的刀柄上。
“敢問陸參将,現場可有噴濺而出的血迹?”
“當然。”陸子參答得飛快,翻出随身小本子上一早記下的細節遞過,“雨水雖破壞了門口的血迹,但屋内仍有迹可循。兇徒給出緻命一擊後還曾抓起房中紙張擦拭手上鮮血,足見其冷酷心狠至極。”
“煩請陸參将離近些看,這把刀的刀柄處是否沾有血迹。”
秦九葉說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把青蕪刀的刀柄上。
雪亮的刀身與刀锷隐約可見血迹,唯獨刀柄上幹幹淨淨,尤其是紋理細微處。
“殺人者最後一刀傷及血脈,抽刀而出時勢必會被血濺到。可若刀柄上都無血迹,又怎會因濺上血迹而用紙擦手呢?”
秦九葉一口氣說完,陸子參頓時有些語塞,一旁的邱陵卻在此時冷冷開口。
“若我沒記錯的話,昨日我在城外找到你們二人的時候,地上有些散落的帶血布條。若在握刀的手上纏上布條,那麼即便有血噴濺過來,也不會在刀柄上留下痕迹。”
在查案斷案這件事上,他的心思深沉細膩得吓人,即便是在昨日那樣沖昏了頭的情況下,他仍然留意到了現場的種種細枝末節,
秦九葉一時說不出話來,她身後的少年見狀終于打破沉默道。
“在喉嚨處開洞放血,可以破壞發聲處,使其無法發出太大的聲響驚動旁人,卻又不至于喪失說話的能力。這确實是莊裡殺手訊問消息時慣用的手法。”李樵說到此處擡頭望向邱陵,聲音中有種毫不遮掩的坦蕩,“但下手之人若找不準位置或處理不當,便會濺出血來,不僅現場一片狼藉,刀柄也會因此沾血,不利之後握刀。此人殺人的刀法确實利落,但在訊問之事上還不入流,與我相差甚遠。”
邱陵盯着對方那張年輕氣盛的臉,不由得氣極反笑。
“你似乎對自己精通殺人之術這件事很是滿意,不要忘了你也來自同一個地方。”
“我習的确實是殺人之術。不隻是我,天下第一莊、乃至這天下絕大多數武者都是如此。邱督護也是上過戰場的人,軍營中習的不也是殺人之法嗎?”
“我習的是如何殺盡天下□□兇徒之法。”
“我看督護還是先擦亮眼睛為好,不如改日讓我阿姊給你抓副清肝明目的方子喝一喝。”
眼見兩人一言不合又要陷入勢同水火的境地,秦九葉連忙開口插嘴道。
“除去兇器與物證,弄清楚殺人者的動機也很重要。”
她早已看出,僅憑兇器與傷處的比對雖并不能就此斷案,但如今這江湖中能有如此身手的殺手本就不多,李樵确實是關系最為緊密的那個。而辨明老唐究竟因何招緻這殺身之禍,或許是為李樵洗脫嫌疑的最好方法。
陸子參聞言在旁邊适時補充道。
“唐掌櫃是做江湖消息生意的,若與人結仇倒也不是不可能。高全在屋内還發現了他收拾好的行囊,賬房内亦有黑火燃燒的痕迹。他當時應當已有所察覺,準備遠走高飛,隻可惜……”
秦九葉靜靜聽着,一時間并未開口。
自聽風堂設立以來,唐慎言幾乎從來沒有離開過聽風堂,更沒有離開過九臯城。可這次賞劍大會,他卻破天荒地走出城、來到了璃心湖。彼時秦九葉以為對方不過是心癢這大會上的一手信息,所以才親自出馬。
可如今想來,聽風堂從來沒有哪則消息是他親自跑出來的。
所謂“聽風”,便是“等風來”。
他之所以會跑那一趟,或許是因為心中早有預感,知曉自己大限将至,最後再看一眼他放在唇舌之上、念叨了一輩子的江湖。
隻是如果唐慎言就是唐嘯,想殺他的人或許不止一個,關于他的賞金更不會是最近才挂出來的。既然風聲一直沒有停下,他又為何先前沒有動作,偏偏選在此時逃走?
擡眼再次環顧這不起眼的賬房,秦九葉突然想起什麼。
“蘇府案的時候,那慈衣針曾經闖入過聽風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天晚上她當時應當就是潛入的這間賬房。當時老唐隻說賬房裡東西多,不知道是否丢過東西。慈衣針究竟翻過什麼,隻有老唐自己知道。他應當是知曉自己已經暴露,所以從那時開始便開始準備後事了。”
“如若真同慈衣針有關,那此案定同四條街後巷的大火脫不開幹系。”
或者說,同那秘方一案有關,隻是……
陸子參沉吟片刻,不由得再生疑惑。
“既然知道暴露,為何不早些将這裡處理幹淨一走了之?非等仇家找上門來?”
“或許他在等什麼人。”邱陵慢慢開口,視線落在角落裡一隻不起眼的酒壇上,“又或者,有人打破了他的計劃。”
秦九葉也留意到了邱陵的目光,一個有些不可思議的身影浮現在腦海中,秦九葉喃喃道。
“是杜老狗。”
陸子參瞪大了眼。
“殺人者是杜老狗?”
“杜老狗連這院裡的鴨子都打不過,怎能殺人?”秦九葉有些無奈地看一眼陸子參,覺得對方那雙精明的小眼透着一股蠢氣,“老唐摳門得很,沒有買酒的習慣,更沒有能喝酒的朋友,倒是那杜老狗臉皮厚、先前又喜歡借宿聽風堂,說不定會借口喝酒來蹭吃蹭喝。”
一旁的邱陵聞言當即簡短道。
“我可派人去城裡尋他,隻是若他當真是命案當晚出現在聽風堂、又曾目睹真兇,此刻或許已經兇多吉少。”
杜老狗那張充滿求生欲的臉浮現在腦海中,秦九葉心中卻另有一番預感,但她也認同邱陵此刻的判斷,眼下确實無法将破案希望全部寄托在杜老狗這個人證身上。
一旁陸子參亦表認同,目光不由自主便望向一旁的李樵。
“說到命案前曾出入過聽風堂的人,這裡不是還有一個嗎?”
李樵聞言冷冷看向對方,随即毫不避諱地說道。
“我早就說過了,不過一朵紙荷花而已,暗市殺手人人可接的生意。我之所以留下,隻是為了提醒他罷了。”
陸子參還未開口,邱陵已冷聲道。
“你出入暗市難道也是為了幫唐慎言排查險情?這幾日你都在璃心湖邊徘徊,心思顯然不在城裡,又怎會特意跑到城中去找一個說書先生、提醒他注意安全?”
“我起先去找他是為了……”他話說到一半、擡眼看到秦九葉臉色,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督護既然不信,我又何必解釋給你聽?”
饒是先前一忍再忍,陸子參聽到此處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憋了一肚子的火氣,當下上前一步道。
“因為你小子就不可信!先前寶蜃樓起火你便是借水道逃出城去的,我怎知你不是故技重施、将我們耍得團團轉?督護秉公辦案才是着了你這等小人的道!”
眼看對方張牙舞爪逼上前來,而那少年仍重重鐵鍊加身,秦九葉下意識便上前一步擋在了李樵身前,不卑不亢地陳述事實。
“陸參将此言未免有些失之偏頗,賞劍大會這幾日,江湖中幾乎所有高手都聚集在了九臯,就算你先前推斷成立,李樵當晚可以往返瓊壺島和九臯城并犯下兇案,那其他人也未嘗不可能。”
然而此刻的陸子參已被偏見沖昏了頭腦,他看着那躲在女子身後的少年,隻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不由得越挫越勇。
“我好歹也算是個刀客,這些年跟随督護辦案走南闖北,這江湖上用刀有些門道的刀客我不會不知,左手刀更是寥寥無幾。秦姑娘總說行兇者另有其人,卻又說不出個鼻子眼來,豈能教人信服?”
“我能證明确實有那樣一個人。”
一道女子聲音突然響起,人未至聲先到,下一刻姜辛兒一襲紅衣、與那瘸腿的許秋遲一起跨進屋中來。
“賞劍大會最後一晚,我在城北筍石街附近見過一個人,正是先前在璃心湖上劫走心俞的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