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可以,煩請日後送本他從前執筆過的冊子回聽風堂,我閑來無事便念上一段,就當他還在此說書。”
“舉手之勞,就這麼與姑娘說定了。”
湯越說罷、鄭重行禮,他身後馬車上的兩名車夫已利落上前接過唐慎言的靈柩,三兩下裝上那輛一早備好位置的馬車。
“路途遙遠,耽擱不得。金石之交難求,江湖之遠常在。姑娘既然是唐先生的朋友,日後未必沒有再見之日。還請節哀珍重,告辭。”
對方說罷、不再停留,轉身跳上馬車,吆喝一聲向着巷口而去。
院裡的人都面面相觑地站着,似乎仍為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回不過神來。
秦九葉原地立了片刻,突然快步踏出那道門、向那馬車離開的方向望去。
老唐說過那麼多仗劍縱馬、潮起潮落的大場面,臨到頭卻是坐着車、裝在個木頭盒子裡離開的。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老唐喜歡的故事結局,但她仍舍不得收回目光,隻想這終章的講述能再長些、長些……
不知老天是否聽到了她内心的祈求,下一瞬,數十道身影自巷子兩邊那狹窄的檐頭下走出來,依稀有些熟面孔。
那是風堂門前那些經常盤踞閑聊、摳腳罵街的江湖客們。他們有女有男、有老有少,紛紛從避雨的地方走出來,踏入那後巷的泥水裡,在雨水中站定之後,不約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那載着靈柩的馬車,待馬車從身邊經過時便俯首行禮。
他們行的禮各有不同,不僅有門派之分、甚至還有東西南北地域之别,雨水又将他們淋了個透徹、形容有些狼狽,若是換了以往,這場面少不得會讓人覺得有幾分滑稽可笑,可此刻卻無人為此談笑。
沒人知道他們是從何處聽到風聲,也沒人知道他們究竟為何趕來,就像每年如期而至的雨水,該落便落了,落完又分散流去,也不需去細細追究什麼。
或許老唐終其一生不過在追求這樣一個甯靜時刻,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開場,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結尾。
若雨聲能替他講述,所有人便安靜聽雨。
許久,載着靈柩的馬車的影子徹底消失不見,晃動的人影中有人高聲唱道。
“蒿裡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不知是誰先起了調,也不知是誰默契接過。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唐掌櫃,江湖路遠,就此别過!”
一人聲落,群聲齊響,聲漫雨天。
“江湖路遠,就此别過!”
送别的調子此消彼長、從狹窄的巷子這頭蕩去那頭、最終沖出巷口,消散在那茫茫雨霧之中。
出殡當晚,陸子參還是牽頭擺了一席,說白日裡不能盡心盡力,便做些好酒好菜,送老唐最後一程,衆人聞訊紛紛響應,瞧着像是比去領薪俸時還要積極,就連金寶都被接了來。
秦九葉看得懂這種情緒,因為她自己也身處其中。接連幾日的賞劍大會令所有人的精神都繃得緊緊的,但弦拉得太緊是會斷的,大家或許隻是想借機放松歇息片刻,就連邱陵也沒再多說什麼,隻提醒衆人明日還有事做,不可喝酒誤事。
李樵被獨自留在了府院。這幾日他幾乎都沒怎麼離開過房間,按陸子參的說法,這幾日風頭還沒過去,為了不驚擾到天下第一莊的人,再小心都不為過。
臨走前,她有些愧疚,像是小時候偷溜出去摸魚不帶金寶時的心情,那少年卻表現得十分平靜,隻說會等她回來。然後提醒她多留意,因為來接老唐的人是公子琰身邊的人,這說明川流院或許仍在暗中盯着他們。
秦九葉停頓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麼。
她在聽風堂出殡的時候,李樵全程都在暗處看着。
可憐陸子參兢兢業業辦着差事,這關在屋裡的“囚犯”卻早已去而複返。她覺得,邱陵對李樵的忌憚和懷疑确實不是沒來由的。而對于川流院三個字,她聽後心中反而并無太多波瀾。
老唐因秘方一事暴露,而如今江湖上因此事牽扯其中的勢力,除了他們與那天下第一莊,便隻有川流院了。
川流院能夠搜集這江湖中最快、最準、最隐秘的消息,依靠的是廣布四方、行事謹慎的消息網,這需要多少潛伏在市井山間的客棧、馬棚、食肆、茶館……
在無數個九臯這樣的無名江湖中,還有很多個老唐這樣的無名之輩。不似江湖風雲榜上那些大俠英雄的稱号,他們的姓名可能永遠不會有人知曉,但這江湖水又分明離不了他們。
大俠的刀劍也會生鏽、大俠的草鞋也會磨破、大俠也會頭疼腦熱、跑肚拉稀,但在刀劍雪亮、快意恩仇的歲月裡,那些太過平凡的臉龐是不會被人記起的。
思來索去,秦九葉鄭重将那張輕飄飄的地契随那封存消息的盒子一起放在了神殿的香案下,又從在老唐的房間翻出了已經紮好的燕子燈籠,重新點亮挂回了臨街的後門,最後一個離開聽風堂并将那院子落了鎖。
她不想衆人觸景傷情,沒有将酒席擺在聽風堂院中,而是在陸子參的面攤臨時搭了個場子。
入夜後的城東市集早已散場,除了附近住戶,倒也少有人走動,零星有幾個覓食的食客在附近小巷中晃蕩,闌珊燈火中,隐約能聽見各家傳出的喧鬧低語聲。
大鍋裡的水沸了又沸,酒壇子空了一壇又一壇,鹽水腌過的豆子剝了一盤又一盤,所有人的話卻越來越少。
這本是一桌送别老唐的席面,奈何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去提起那聽風堂的事,氛圍自然便冷了下來。
終于,段小洲放下酒碗,說不信初五那天所有人能聊得昏天黑地又不歡而散。
秦九葉淡淡笑了笑,然後告訴他,初五那天最能說的人已經走了,剩下的聊不起來也正常。
陸子參聽到這再也忍不住,拉着段小洲說起五月初五那天的事,說着說着竟抹起眼淚來,一旁的金寶見狀也被勾起傷心事。老唐的死是兇案,先前邱陵去尋秦三友時便也沒有特意提起,金寶也直到此刻才知情、情緒正濃,秦九葉左哄右哄也哄不好,幹脆讓那兩人抱頭痛哭,自己往一旁躲去,看一看天色後便起了離席的心思。
然而她方才站起身來,一條包着夾闆、脫了靴子的腿便橫在了她面前,許秋遲那懶洋洋的聲音随即在她身後響起。
“今夜為了赴宴,又多走了幾步,傷了的骨頭疼得厲害。秦掌櫃聖手,若是有空閑不如幫我瞧瞧,也算知恩圖報。”
秦九葉盯着對方那張醉意裡透着精明的臉,幾乎可以肯定,對方是猜到了她此時想要離席的真正原因,故意給她難堪。
賞劍大會過後,李樵的身份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她和李樵之間的關系也越發耐人尋味,若說先前還能借着姐弟的名義走近些,眼下便是名不正言不順,周圍無人提起,卻不代表大家沒有覺察。
察覺到那纨绔的險惡用心,秦九葉本不欲回避此事,可剛要開口回擊,突然便覺得四周安靜下來,她餘光一瞥,隻見上一刻還醉得不省人事的一衆人都紛紛露出耳朵來,一邊裝死一邊偷聽。
深吸一口氣,秦九葉緩緩落回座中,伸出兩隻手緩緩摸上對方那條腿,用一種陰恻恻的聲音問道。
“二少爺可知,我當初是靠一手什麼絕活自立門戶的嗎?”
許秋遲渾然不覺危險臨近,兀自抖着另一隻腿,仍舊一副小爺做派。
“聽司徒老弟說,是針法不錯……”
“他懂什麼?”秦九葉龇牙一笑,兩隻手狠狠掐在了對方的骨頭上,“鄙人最拿手的是正骨!”
她話音未落,隻聽咔嚓一聲脆響,許秋遲蓦地瞪大了眼睛。
伴随着許某人一聲慘叫,紅色身影瞬間便沖了進來,一眼瞧見那在酒桌旁蠕動的自家少爺,當即變了臉色。
“少爺!”
許秋遲奄奄一息。
“腿、腿又斷了……”
秦九葉吹吹手上的灰,替他把這話說圓滿了。
“腿是斷了,不過已經重新接好了。你若不好好待着、瞎動彈,下次還得來這麼一回。”
許秋遲氣得一個“挺屍”坐了起來,指着她的印堂還沒來得及開罵,一旁的姜辛兒卻一把将他按了回去。
“少爺若再不聽勸,就休要怪辛兒不客氣了。”
許秋遲愣住了,似乎沒料到會被自家人倒戈相向。
秦九葉笑了,心下好不快活。
“正骨就得這般力道,輕了到不了位,日後會瘸腿的。”她邊說邊瞄向對方那截褲腿,對姜辛兒低聲說道,“今日倒是個好機會,姜姑娘幫我按住他,我順手幫他徹徹底底地檢查一番。”
許秋遲當即渾身一抖,婉拒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那條方才“飽經摧殘”的腿便又被抓住了,秦九葉邪惡一笑,兩隻魔爪瞬間将對方那華而不實的袴腿撩了起來。
可瞧見那條腿的一瞬間,她突然便有些愣住了。
對方先前被砸傷的地方已經好轉,隻擦破皮的地方瞧着還有些吓人,需得一些時日才能結痂愈合。但他的腳踝處另有一道很深的疤痕,看着已有些年頭了,先前緊急幫他處理傷處的時候因為匆忙并未留意,此刻突然盯着瞧,莫名有些令人恍惚。
“你這腳踝……”
邱遲眨眨眼,方才那副半死不活、哼哼唧唧的神态似乎突然便消失不見了。
“小時候騎馬摔的。”
秦九葉心頭又是一動,手上動作不停,拿過幹淨白布沾酒清理起傷口來。
“這接骨的手藝還行,雖然處理得有些粗陋,但如今見你行走自如,也算是比較到位了。”
沾了酒液的細棉在傷口上摩擦,那方才脫個靴子都大呼小叫的人,此刻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半晌才慢悠悠道。
“你會這麼想也難怪,因為這就是你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