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是秦九葉拜師學藝的第二年。
夏日最熱的時候,師父以去山中收藥為名躲避酷暑,将山腳下的藥廬丢給她照看,一躲便躲了大半個月。
她每日沿着同樣的路挑水打柴晾曬藥材,在一日雨後回藥廬的路上,救起了一個摔斷了腿、跑丢了馬的小少爺。
小少爺神情沮喪,隻說自己家在那九臯城高高的城牆裡,至于為何淪落此地便不肯再說。她那時對所謂的城裡城外也沒有概念,隻覺得老天要考驗她的醫術,所以送了個殘廢上門,便獨自一人負着那小少爺回到了藥廬。
那時她剛拜師學藝不久,救過兔子、救過狐狸、但沒救過人。那小公子見她愁眉緊鎖、走來走去,也沒想過她是個還未出師的庸醫,隻覺得是自己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獨自凄凄慘慘地哭起鼻子來。
秦九葉花了半天時間才将那條斷腿接好,随後開出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張藥方,像模像樣地朝對方伸出手去,準備迎接自己的第一份診金。然而半天過去,那小少爺隻從身上摸出個草紮的鴨子塞在她手裡,非說這是信物,日後用這個來找他,他便娶她為妻。
秦九葉當即大怒,怒斥對方抵賴診金,竟還想用個草鴨子賒賬糊弄她。
小少爺委屈巴巴地說,自己家很有錢,若是嫁給他,診金自然就有了。
秦九葉這才稍稍平息了怒火,仔細想想覺得或許這便是師父常說的“放長線釣大魚”,于是又起身歡快地給對方開了幾副藥,美滋滋地算起診金和藥錢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秦九葉心中懷揣着對診金的向往,每日熬藥煎藥、換藥上藥忙得不亦樂乎,直到第七天傍晚,一個騎馬趕來的女子帶着兩個大漢沖進藥廬,将那小少爺抱到了馬上。
那些人顯然急着回去複命,一邊低聲向那小少爺告罪,一邊迅速交談着先讓一人回去報信。她聽到他們提到了邱家,後來才知道,整個九臯城隻有一個邱家。
望着那幾匹高頭大馬,秦九葉覺得,那小少爺沒有騙她,他家應該真的很有錢。她喜極而泣,正要上前算賬,對方卻已一個個翻身上馬,末了低頭瞥她一眼,說了聲感謝照顧,便揚鞭策馬而去。
她至今還記得那小少爺在馬上回頭看她的樣子,而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追在馬屁股後面,一邊跑一邊喊。
她說、她當時說……
往事如同那晚瓊壺島上的電光,頃刻間劈在了秦九葉的腦袋裡。
她瞳孔微顫,面上惶恐再也遮掩不住。
“怎、怎會是你?”
“是我啊,小葉子。我早就問過你,咱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錦衣少爺啪地一聲放下袴腿,七分得意、三分放蕩地大笑起來,哪裡有半分當初她救過的那小少爺的模樣?
秦九葉隻覺得渾身的汗毛孔都立了起來,一旁的陸子參聽到此處再也忍不住,啧啧稱奇地支起腦袋望了過來。
“莫非二少爺同秦姑娘是舊相識?可瞧你二人先前相處的樣子,倒像是有仇……”
不等對方說完,秦九葉已下意識否認一切。
“怎會是舊識?我救的乃是邱家大公子,他當時親口同我說過他是家中長子……”
許秋遲慢悠悠反駁道。
“我是偷了父親的馬跑出來的,出了事自然是要賴給兄長。”
秦九葉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将一旁的陸子參吓了一跳。
“你休要騙我!你這傷少說也有十年往上了,誰知道是誰接的?我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她垂死掙紮着、下意識想要否認一切,許秋遲卻顯然不想遂了她的願,轉了轉那雙鳳眼含情脈脈地看向她,嗓音也故作低沉起來。
“我怎會騙你?我可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呢。你當時追着我喊、要我發誓,以後非你不娶,診金得要三車饅頭。如今咱們總算是正是相認了,不如下個月找個良辰吉日……”
充滿羞恥和尴尬的記憶再次翻湧起來,秦九葉大叫一聲抱住了頭。
“不要說了!”
她感覺自己的頭像個充了氣的柿子一般脹了起來,隻覺得自己這些時日在衆人面前營造的機敏聰慧、踏實可靠的形象瞬間崩塌,就連金寶也能看她的笑話。
她搖搖欲墜地擠出一個笑來,想要将這篇快快揭過去。
“都是小孩子說的話,怎麼能當真呢?”
許秋遲收了笑臉、捂住心口,一副凄迷低落的樣子。
”但我就是當真了。當年柳管事帶我回府後,我便哭喊着要父親準備三車饅頭,還瘸着腿去找你了,可到了山腳下那藥廬,你已不在那裡了。”
師父居無定所,又是個挑剔的性子,喜歡涼爽幹燥少蚊蟲的地方,可待上一兩個月便會膩煩,是以從不在一處停留太久。
往事模模糊糊在腦子裡翻騰,秦九葉隻能依稀記起似乎确實是那麼回事,但又無法确認對方是否在胡編亂造、将“失約”的錯都推到她一人身上。
明明是她被“辜負”、被“忘恩”,怎麼現在掰扯起來,反倒像是她有錯在先?
“你既然早已認出我,為何還要、為何還要……”
為何還要放任她對邱陵搖着尾巴示好、不提醒她認錯了人,偏要看她笑話?
秦九葉環視四周,目光在那一個個等着聽八卦的腦袋瓜上掃過,隻覺得這後半句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憋得是七竅生煙。
許秋遲見狀,顯然明白她要問什麼,隻搖頭輕歎。
“我給過你提示,是小葉子你一門心思在我那兄長身上、實則徹底忘了我,才會如此。”
秦九葉回想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咬牙切齒道。
“你說你見過我,誰知那不是酒後搭讪、胡言亂語?”
“我說的不是這個。”許秋遲臉上的笑淡了些,聲音也低了下來,“你可還記得那本花墟集?”
“豔書?豔書又如何?”
“那花墟集講的是金孔雀王報恩、有緣人意外重逢,其中一人卻已不記得對方的故事。先前我們一同在聽風堂吃蟹的那晚,杜老狗也提起過的。奈何聽者無心,我就算再如何努力彈撥,你也聽不懂我曲中之意啊。”
秦九葉再次愣住,半晌說不出話來。
且不說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對萍水相逢之人贈的一本豔書有深入研讀的念頭,況且她又不是金寶,平日裡壓根就不看閑書,看了也未必能有這般豐富的聯想能力,這提示對她來說可比杜老狗的卦象更加不知所雲。
“你現下知曉了,有件事我便得提點你一句。”許秋遲的聲音再次響起,少了些許調笑的意味、多了幾分意味深長,“蘇府一案,你牽涉其中,我那兄長因此對你多有懷疑、态度冷硬,并非是他‘不念舊情’或是徹底将你忘了,而是因為你們本就不是舊相識。你若因此對他心生怨怼,對他而言多少是有些不公平的。”
他的聲音很低,但落在秦九葉耳朵裡卻如此響亮清晰,聽不出半分醉意。
同那欲說還休的花墟集不同,許秋遲在提及邱陵時反而字字露骨,沒有半分留白,而她自然也聽得明白。
果然居和氣生财,果然居掌櫃摳門生财。而摳門的人往往不怎麼招人喜歡,她這一生能稱得上故交的人并不多,是以她将那段自己初入杏林時結下的緣分看得很重,深藏心底多年也未曾忘卻。
然而人有時念着一件事、一個人太久,所有寄托已轉移到了思念這件事本身上,那件事、那個人反而越來越模糊,待到相見之時認不出或認錯了,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若早些知曉這一切,她說不定也能少些糾結與抑郁。可眼下在經曆了這許多波折後,她已被迫學會了接受和釋懷,不論當初她救起的人是誰,現下對方又是否記得她,都已不重要了。
而因秘方一事,邱家兄弟如今又再次與她糾纏到了一處,那便是另一段避不開、掙不脫的緣分了。
收斂思緒,秦九葉擡眼望向許秋遲。
“二少爺多慮了。就算是先前,我對督護最多也隻是有些失望,談不上怨怼。眼下我與他經曆了這麼多,早已不太計較先前的事,至于二少爺……也該學得坦誠些,畢竟你身旁已有佳人陪伴,同其他女子攀扯一段舊緣,也并不能解你無處宣洩的情感。”
她話一出口,一旁的姜辛兒瞬間漲紅了臉。
“我、我和少爺不是你想得那樣……”
她急着否認,許秋遲那張鋒利如刀子般的嘴卻消停下來,多一個字也沒有解釋反駁。面攤再次變得安靜,不知是酒香醉人後的沉默,還是偷聽者聚精會神的沉思。
秦九葉壓根懶得去看那些面孔上的神情,一把抓起桌上酒碗一飲而盡。
“二少爺喝多了。明日酒醒,可别後悔。”
她撂下狠話便急匆匆離開了面攤。
姜辛兒望了望天色,有些擔憂地開口道。
“雨瞧着像是要下大了,秦姑娘一個人回去……”
“關我什麼事呢?人走哪條路都是自己選擇,大家各憑本事。我隻負責将由我引起誤會的部分解釋清楚,至于旁人……便自求多福吧。”
許秋遲說罷,打了個酒嗝,緩緩躺回那張撲了軟墊的條凳上。
作為一個看不順眼且關系不怎麼好的親兄弟,他也就隻能幫到這了。
淅淅瀝瀝的雨水變得稠密起來,雨聲淹沒了交談聲,各家攤販再續一盞油燈,吆喝過路行人進來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