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街之隔的巷口,燈火寂寥處,年輕督護立在小酒坊前一動不動。
新打的梅子酒半刻鐘前便送到了他手中,他卻始終站在那裡沒有離開。
他的背脊依然挺直,如玉的側臉映上了些許燈火暖色,撐着油傘、結伴夜歸的女子嬉笑着沖到屋檐下躲雨,擡眼瞧見那男子清俊出衆的模樣,不由得偷偷低聲議論起來:九臯城中何時出了這樣一個出塵人物?卻不知是哪家的兒郎、有沒有心上人呢?
終于,一個簪花女子大着膽子上前一步,方要打趣一番,那男子已拎着酒壇、一言不發踏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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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葉一口氣走出三道街口,隻覺得雨似乎越來越大。
迎面打來的雨水将她那一團漿糊的腦子吹打得清醒了些,酒氣散去,她突然便覺得身上有些微涼。
連日落雨,哪裡都又潮又悶,人們窩在家中不肯出來,街上晃蕩的人比往日少了許多。
夜色被雨水沖刷得漆黑如墨,在暗巷弄堂間流淌,打濕過路者的衣衫和鞋靴。
秦九葉腳下越來越快。
李樵的叮囑在腦海中徘徊,她先前被那惡霸蘇凜堵在巷中似乎就在這附近,此刻舊地重遊,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而且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那條長長的巷子深處有尾随她而來的腳步聲,可等她停下豎着耳朵去聽,那動靜便又沒有了。
怪就怪她大風大浪裡走了一遭,結果反而在這一刻懈怠了,這要是尋常宵小也就罷了,若真遇上那殺害老唐的兇徒亦或者天下第一莊的人,她豈不是……
秦九葉惶惶不安地回頭确認着身後,冷不丁一道人影從前方巷口的陰影中走出,也沒撐傘、直愣愣地站在雨中。
秦九葉吓了一跳,勉強穩住身形,剛要大喊出聲,勉強看清那人身形面容後才遲疑着确認道。
“督、督護?”
對方沒說話,隻向她走近幾步,秦九葉看清後這才長松一口氣。
“這附近有些黑,我一路聽到些動靜,吓得沒敢吱聲,還以為……”她沒說下去,顯然不想舊事重提,但見對方沉默的樣子,不由得下意識問道,“督護怎地一個人跟了來?可是出了要緊事?”
邱陵沒有說話,隻定定望着眼前女子。
他從沒有這般大膽、這樣一眨不眨地打量過她的面容。他總覺得那樣的注視是不妥的、欠考量的。
但此時此刻,他突然有些後悔了。
他還記得他們兩人初遇的那天。
夕陽正在落山,他由東向西、在桑麻街上策馬飛馳,猝不及防與她相遇,隻得縱馬躍過她的頭頂,然後回頭望去。
她身形瘦小,背着一個破筐,在陰影中有些戰戰兢兢地站起身來,可望向他的一刻,眼睛中像是有光升起,燦爛過她背後的夕陽。
雖然隻有短短一瞬,但他也是過了許久才發現,他竟将那一幕記得如此深刻。
隻可惜,那時他的眼神連多一刻停留也沒有。而此時此刻,她就站在離他不過兩三步遠的地方,四周街道一個人影也無,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他終于得以好好看一看她,但她眼中但卻再也沒有那種熾熱了。
胃中酒液開始翻騰燒灼,他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去。
“我且問你,你先前對我的種種,是否隻是因為将我當成了旁人?”
秦九葉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麼,随即陷入長久的沉默。
所以他是因為找去了面攤聽到了許秋遲的話才追來的嗎?虧她方才提心吊膽,憂心陸子參那幫碎嘴武将酒醒後要四處亂說,卻原來正主早就已經知曉。
其實離開面攤後的這一路上,她已說服自己放下這段陰錯陽差鬧出的“笑話”,他若不知情,她便永遠不會再和他提起。
她也不是沒想過,如果對方知道了會怎樣。隻覺得斷玉君胸襟寬廣,又不是許秋遲那小肚雞腸之人,定是一筆帶過,絕不會讓旁人看了笑話,又怎會跑來這烏漆墨黑的巷子裡,就隻是為了質問她這句話?
雨中的青石闆路幹淨冷清,屋瓦上的野草卻開始瘋長。
秦九葉突然覺得有些心慌,她往牆根的方向躲了躲雨,努力用一種輕松的語氣回道。
“督護何出此言?我信任督護,自然是因為你值得信任。督護現下不也信任我了嗎?雖說一開始的時候,咱倆之間确實是有些誤會……”
她話說方說到一半,隻覺眼前人影一晃,下一刻肩頭一沉,那淋了雨、渾身濕透的男子竟一頭栽在她身上。
她下意識扶住對方,整個人卻被壓在了牆上,夜風吹來些許他身上的味道,秦九葉動了動鼻子,發現這位警告手下不可喝酒誤事的督護大人竟然自己也喝酒了。
因灌下烈酒而有些沙啞的聲音夾雜着他沉重的呼吸聲,在她耳畔響起。
“這不公平。”他聲音中有種難以察覺的不甘,但就連酒後歎息也帶着克制,“這一切對我來說太不公平了。襄梁律例有言,不知者罪半。你便是要判我、罰我,總該讓我死個明白。”
對方一開口,秦九葉便知道,他不光喝了酒,還喝了不少,否則斷然不會用這種語氣說出這種話。
方才以為要巷中遇險,她的心跳得厲害,此刻明明應當是虛驚一場,可她的心卻越發不安起來。
“督護不要輕信許秋遲那大嘴巴,他都是瞎說的,我當年同他真的沒什麼,也不曾許諾過什麼。隻是覺得從前有些交集,逢年過節也都念着些,想着這麼多年過去,若是能重逢也算是緣分……”
她本意是不想讓對方再胡思亂想,可越是解釋越覺得有些不對勁,反倒像是在剖白她曾經那點少女情思。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的聲音卻再次響起。
“所以……你之所以願意與我在瓊壺島上共進退,也是因為念着從前嗎?”
夜色正濃,有什麼東西正從面前之人那雙清冷的眼睛中流出,透濕漉漉的雨霧,直奔她而來。
秦九葉知道,她不可再放任下去。
他或許是真的醉了,但她還清醒得很。
她扶住對方肩膀,輕輕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猶豫一番後,随後擡手摘下那枚一直牢牢拴在身邊的玉佩。
這玉佩當初栓上去的時候似乎很是費勁,如今解下倒是一瞬間的事。她将那玉佩放在手心摩挲一番後,還是遞了出去。
“不論是在島上還是先前,總歸是我糊塗、肆意妄為,讓督護煩惱了。這玉佩……”她頓了頓,終于還是将那句翻湧已久的話說出口,“……督護可以尋個更值得托付的人。此番查案,我在并不知曉真相全貌的情況下,對李樵多有回護,已經失去與你并肩前行的資格。秘方一事我仍會盡心盡力,隻是……”
邱陵緩緩擡起頭來,眼中迷蒙褪去了些。
原來他在瓊壺島上沒能說出口的那些話,她統統都明白。而他從始至終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就連意識到這一切也是旁人推波助瀾。想到當初對她的種種,他又有何立場向她要個公平呢?
或許所謂的錯過并不存在,因為他們并不曾有過真正的交集。
邱陵靜靜望着秦九葉,雨水洗去了他身上的冷硬氣質,卻将那雙溫潤的眼睛襯得亮如星子。
“秦九葉。”
他好像幾乎沒怎麼連名帶姓地喚她的名字,沒開口前總有萬般顧慮,此刻開口卻覺得無比順暢。
下一刻,秦九葉隻覺得手中一輕,他已将玉佩拿起,卻并沒有急着收下,而是從身上取出一樣東西同那玉佩牢牢拴在了一起。
“就算你我從前并不相識也沒關系,現下我們已經認識了。”
他說罷,小心将那相連的兩樣東西放回了她的手心,自始至終沒有碰到她的手。
秦九葉怔怔看着手心,雕着細密紋飾的水蒼玉就同果然居小小的私印靠在一起。
一個村野藥堂的私印同平南将軍親賜的玉佩原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就像他們兩人之間本不可能再有什麼故事。
“今日我以朋友的名義将此物贈與你,你不必再遵守任何約定。就算此後你我并不同路,不論何時何地再相見,你我便算是故人了。可好?”
秦九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想說,他實在不必如此。可又覺得對那樣一個萬般情感難說出口的人來說,這樣的說辭反而拂了他一片真心。
他的繩結一向打得很牢固,當初為她栓那塊玉佩的時候,她便知道了。若她定要扯斷繩結、以示“恩斷義絕”,便是宣告兩人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秦九葉緩緩合攏掌心,學着江湖中人的模樣行禮道。
“九葉不才,能與督護為友,實乃三生有幸。”
她說完這一句,便鄭重将那東西收了起來,末了四顧一番、悄聲對他說道。
“督護這番用心我是看明白了。我且學老唐一招,做回中間人又如何?若有一日,督護尋到了想真心贈予之人,記得來尋我便是。我将果然居私印看得比小命還重要,定不會讓你的玉佩受了屈。至于保管的費用……到時候算你友情價,可别讓我等太久。”
女子說完便淺淺笑了,邱陵就怔然望着那張笑臉,直至雨水混着醉意将他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