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連永遠意味着什麼都不知道,就急着說永遠了。
秦九葉隻覺得荒唐得想笑,但想笑之餘又覺得心底某處酸酸的。
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一個人願意對她說出“永遠”二字,就算是秦三友,也不肯這樣對她說。
因為人就是這樣,有時候明明知道有些東西不存在,可說得次數多了,就會不由自主地當真,而越是當真,無法實現的那一刻就會越痛苦。
她收回手、拿起桌上散着的炭筆,一邊在自己開方子的麻紙上飛快寫着藥方,一邊淡淡開口道。
“不要随意提起永遠兩個字,更不要輕易許諾。否則旁人當了真,日後是要找你麻煩的。”
少年似乎仍想說什麼,但張了張嘴,還是歸于沉寂。
炭筆沙沙聲停止,秦九葉将方子折好遞到他手中,最後叮囑道。
“我讓金寶帶了些藥過來,這方子上的東西你應當都認得,我這幾日若是顧不上,你便自己去取,拿不準的直接來問我。不要過金寶的手,更不要讓他知道細節。晴風散的解藥我這兩日重新配過後再給你,其間不要自己亂吃東西,吃壞了我可不管。”
不論是晴風散還是秘方,都兇險非常,金寶福薄命薄,本不該卷入這些事,偏是個愛打聽、管閑事的性子,最好的處置就是什麼都别讓他知道。
女子的用心不難明白,李樵點點頭,将方子貼身收好。
“等下。”秦九葉突然出聲,臉上有些許不滿,似乎是忍了許久,現在終于有些不吐不快,“我發現你膽子越發大了,方才竟敢連名帶姓地喚我。”
“不然呢?”少年臉上毫無半點悔改之意,依舊是那副無辜的樣子,“眼下大家都知道了我的身份,難不成我還要叫你阿姊嗎?”
秦九葉聞言一時語塞。
他說得似乎也沒錯,他們之間最後這層僞裝如今也不複存在了,又何必在這一聲稱呼上白費苦工、粉飾太平呢?
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些别扭。特别是當他直呼她名字的時候,她心底的某個地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一顫。那滋味她甚少體會,總覺得哪哪都不對勁。
他衣裳還有些松松垮垮,秦九葉的視線在對方那敞了一條縫的衣襟處一掃而過,微微泛紅的臉連忙闆了起來。
“你年紀比我小,叫一聲阿姊也不算吃虧。”
誰知對方似乎就在等她這一句,聞言當即反駁道。
“他喚你秦姑娘,你喚他三郎,我卻隻能叫你阿姊。怎麼不算是吃虧?”
那日她情急之下呼喚邱陵、希望對方保持理智,本意是為了救眼前這少年,眼下倒好,竟被當做把柄了。
秦九葉那股子不服瞬間湧了上來。
“我還付你工錢呢,你見哪家幫工敢連名帶姓地喊自家掌櫃?總之,果然居的規矩不能廢。你若執意如此,便不要在果然居待着了。反正咱們先前約定的三月工期也到了,不如放你去另尋出路,省得日後傳了出去,說我果然居埋沒人才。”
她說罷、擺擺手,一副不想再多糾纏的樣子,竟擡腳便向外邁去。
他慌了,當下疾行兩步擋在她面前。
“你去哪?”
她擡眼瞪着他。
“邱陵喝醉了,我不放心,去看看他,你還要攔我不成?”
他垂下頭去。
他不止要攔她,他還要去訊問那許秋遲,為何早不相認、晚不相認,偏偏要在此時相認。
相認也就罷了,偏偏還要喝酒。
他要去砍了那邱陵的手,讓他再不能借着酒勁抱着那女子訴衷腸。
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過後,他才低聲開口道。
“你别去,我去。我去幫他打點水。”
李樵說罷,繞過面前女子向院中走去。
然而他還沒走出幾步遠,便聽身後一陣笑聲。
他終于有些回過神來,猛地轉過頭來,女子卻已恢複了方才的嚴肅面容。
他眯起眼來。
“你騙我?”
她理直氣壯得很。
“怎麼?隻許你将我耍得團團轉,不許我這個做掌櫃的反将一軍?”
他理虧,隻得草草偃旗息鼓。
又過了一會,許是見他仍杵在那沒有動靜,秦九葉這才輕歎一聲道。
“還不回去睡覺?”
他微微别過臉去。
“睡不着。”
莫說入睡,一想到今晚種種,他就氣得坐都坐不下,恨不能抄起青蕪刀再與那稽天劍對上一百回合。
女子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慢條斯理地說道。
“你若和他打起來怎麼辦?他現在的樣子,說不定會邊打邊吐。”
她說罷,拉過一旁那隻破破爛爛的書筐。
“年輕人,精力就是充沛啊。既然如此,就留下來幫我幹活吧,這是風娘子那收來的書籍冊子,你幫我理一理。”
他乖乖接過書筐,半晌才悶聲應道。
“好。”
她滿意點點頭,又從不知哪裡拿出一摞賬簿。
“果然居的賬本送來了,幫我看看可好?”
“好。”
她左右望了望,發現再沒有旁的差事,便叉腰望向對方。
“明日我若是要同督護一起商議事情,你就在這裡等我可好?”
少年瞬間陷入沉默,周身氣氛又不對勁了起來。
女子忍俊不禁,逗弄的心思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笑聲從半掩着的窗子鑽出,飄向寂靜的夜空。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裡再次安靜下來,隻剩小蛾撲騰翅膀的聲音。
小蛾溜着牆根飛啊飛,轉過幾個彎後直奔角落而去。
陸子參盯着手裡那盞已經添過一次的油燈,略顯淩亂的胡須因為不甘而顫抖着。撲火的小蟲在他的油燈四周徘徊不去,正如他的心緒難以平息。
當他要挑着那盞燈再“大張旗鼓”地去後院那間房前走上一遍時,高全的聲音已在他身後響起。
“再不睡,小心明天誤了差事。”
陸子參轉頭一看,正對上高全那張熬夜浮腫的臉。他沉默片刻,突然下定決心般說道。
“明日一早我就去找秦姑娘,求她放過咱們督護。”
高全困得哈欠連天,靠在廊柱前半阖着眼。
“你先前不是一心想要撮合他們二人,為此連回老家蓋房子的銀錢都押上了嗎?”
陸子參那藏在淩亂胡須後的臉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聲音也急促起來。
“那是因為、因為督護這個人,他、他……尋常人一生可能有諸多良緣,但我很清楚,似他那樣的人此生可能都不會再遇見一個能令自己心動的人。我不忍他難得動情,整個人被折磨成這副樣子,終究卻還是錯過這一切。”
高全聞言低下頭去,手上慢條斯理地趕着蚊蟲。
“這世間不是所有動情都能得到回應的。督護也是人,是人就逃不開這一切。不是秦姑娘不肯放過督護,而是督護自己逃不開這一劫。”
陸子參吭哧了半天還是車轱辘話。
“那李樵到底有何好?我看秦姑娘不是瞎了眼,就是物以類聚了,放着督護這樣的男子不要,非要同那天下第一莊出身的殺手混到一處去。那小子眉眼透着一股陰險狡詐,莫說絕非良人,就算是作為朋友、作為同僚、作為互相比劃兩下子的對手都不配!”
“你既然覺得那秦姑娘這般有眼不識珠、自甘堕落?你怎地不說是督護瞎了眼?”
陸子參被問住了,半晌才哼哼唧唧道。
“督護喜歡,自然是有她的好。”
“連你自己都說不明白這喜歡是怎麼一回事,旁人的事還是少操心為妙。”高全邊說邊低頭看了看十指尖那層薄繭,那是常年撥動算珠的人才會有的繭子,“這世間唯有人情債算不明白。你若不信,大可一試。”
陸子參惡狠狠地盯着對方看了一會,最終被對方的坦然鎮定打敗了。
雖說這姓高的說話向來氣人,但他知道對方說得在理。作為一個旁觀者、局外人,他此時此刻除了跺跺腳、生生悶氣,旁的确實也做不了什麼。
他原地站了會樁,末了很是沒有氣量地“詛咒”道。
“高參将這般通透,日後可不要陷入同樣境況、郁結于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