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本該早些來報,隻是我這驢子又上了歲數,腳程實在有些跟不上,雖說完事後第一時間便趕了過來,可也走了半個時辰才到,還請大人見諒。”
邱陵點頭道。
“下次可以坐船,水路更方便穩妥。”
林放拿出帕子擦了擦汗,誠懇道。
“下官暈船,實在坐不得。”
馬車内又是一陣寂靜。
堂堂太舟卿暈船,這和大将軍暈血有何區别?
秦九葉想笑卻不敢笑,忍得實在辛苦。
半晌,許秋遲才悠悠然開口道。
“林大人辛勞。此事關系重大,不可走漏風聲,這才叫你前來。”
“明白、明白。下官從前在官場向來以低調著稱,這些道理早就爛熟于心。此番訊問,筆錄都是親力親為,未假借他人之手,都在這裡了。”
林放邊說邊從随身布袋中取出封好的文書遞上前,邱陵與許秋遲見狀幾乎不約而同向前邁了一步,覺察到對方動作後又同時停住,微妙氣氛再次彌散開來。
“下官筆墨充裕,抄了兩份,大人和二少爺各取一份便可,都是一樣的。”
林放說罷,手指一撚,那文書一分為二,原來是有兩份。
秦九葉在旁看得啧啧稱奇,這林放生得一副清秀書生模樣,臉皮卻堪比城牆,年紀輕輕一副油滑做派,她方才也是瞎了眼,竟覺得對方是被許秋遲帶壞的,現下一看分明就是一丘之貉。
她這廂想着,許秋遲也看得明白,不由得笑道。
“林大人有多抄一份的工夫,或許還能早到半個時辰。”
林放笑眯眯擺擺手,一副謙遜有度的模樣。
“下官為督護奔走乃是分内之事,同二少爺之間則是朋友情誼、過銀子的交情,于情于理都該走這一趟的。”
好一個公私分明、黑白通吃的舟船小吏,一事兩辦不說,還哪邊也不得罪。
那廂邱陵已打開文書一目十行地看起來,林放見狀,連忙在旁彙報道。
“下官共審了九人,其中以北婁門守正潘弋為重。潘弋那日放出城去的人确是梁世安,他起先自然是不肯交待的,以為督護是看在我與他打過多年交道的份上,又在這城中無根基靠山,所以才調來審他……”
所以呢?難道不是嗎?
秦九葉有些好奇地豎起耳朵,一旁許秋遲見狀輕歎一聲,低聲解釋道。
“秦掌櫃有所不知,這位林大人調來都水台前,一直是在都城辟立寺當差的。年輕氣盛,本來前途一片光明的,奈何手下沒個輕重,審一樁娼妓館命案的時候,不小心弄死了某位大人的獨子,這才被貶到這九臯城中來。”
秦九葉瞪大了眼睛,隻覺得那點頭哈腰的年輕男子連帶着他那頭驢都變得高大可怖起來。
她雖不知那位大人是誰,但權貴傲慢護短的做派不難想象,何況是家中獨子?平日裡定是寵溺非常,結果卻被個官差給打死了,還不得氣吐血發瘋?而眼前這“罪魁禍首”居然隻是被貶到九臯,這背後種種細思之下才是更加可怕的事實。
“……梁世安以王府玉佩開道,他不得不低頭放行,當時船上除梁世安外,隻有一名船夫裝扮的小厮,他并未見此人出手,是以不知深淺。不過……”林放沉吟一番,還是決定将所得盡數告知,“……那船離城的時候,潘弋說自己通過船身吃水判斷,船中貨物并非如那梁世安所言都是糧食。在下不好判斷,他是否隻是言語邀功。”
這位林大人年紀輕輕,身上卻有種多年老吏才有的穩重圓滑,不過小半個時辰便撬出了關鍵信息,呈報時卻并未以此居功,多一個字的廢話也沒有,實在難得。
那廂邱陵顯然也知道這林放的老底,遲疑片刻還是開口問道。
“這潘弋現下如何了?”
“大人不必多慮,這些年我雖每日同船運打交道,但老手藝卻是半點沒忘的,在都水台這些年也算得了二少爺不少做人的真傳,定不會像從前那樣不小心。潘大人身子骨硬朗,與我共度三五天不成問題,現下正好好歇着呢。”
他話一出口,邱陵終于微松口氣,但還是細心叮囑道。
“潘弋此人與樊統交好,這廂遭了難,郡守府那邊定會派人來撈。”
“督護放心,下官得了這口供後,便迅速将人轉去了城南舟務館,樊大人平日喜歡在城北轉悠,斷然不會屈尊去我那臭水溝裡尋人。隻要他本人不來,旁人下官還是對付得了的。”
邱陵合上手中文書,沉吟片刻後還是問道。
“潘弋可有看清那玉佩的具體模樣?”
那林放顯然一早料到這問題,當下又從貼身處摸出一張薄紙來。
“因為隻是匆匆一瞥,他隻能肯定那是塊螭紋雞心佩,其餘的記得不多,下官按照他說的描了圖,幾分真假、幾分虛實便交由督護來判斷了。”
他拿着那張紙在邱陵和許秋遲面前一一過了遍,随即立刻遞到油燈下燒了個幹淨。
秦九葉遠遠瞥了一眼,那圖确實有些粗糙,僅憑一副模糊的圖案似乎也無法鎖定究竟是哪個王府。
但若有嫌疑對象,就是另一回事了。
“又是孝甯王府。”
一旁的許秋遲迅速下了結論,顯然并不顧忌談及那遠在都城的王室。
眼瞧着陰謀升級、話題中的禁忌感越來越重,秦九葉突然便後悔方才偷看了那一眼,然而還沒等她想好如何回避,下一刻,她隻覺身側一空,那林放竟從車尾跳車而逃。
“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下官還要趕着回去交崗,遲了要罰銀子的,改日再來給兩位大人賠罪!”
他的聲音還在車尾徘徊,人已不見了蹤影。這等腿力,哪裡需要坐什麼驢車?
車内三人俱是一陣沉默,半晌許秋遲才由衷歎道。
“咱們這位林大人可真是腿腳利落,隻當個太舟卿實在可惜。”
邱陵全然不理會對方言語的打趣之意,隻冷聲道。
“妄議王族親貴、甚至還羅織罪名,輕則一人殺頭,重則滿門抄斬。你開口之前确實應當三思。”
“兄長何必同我裝傻?你審那蘇凜的時候,難道就沒有聽到這位孝甯王的名号嗎?”
“梁世安不惜暴露孝甯王府的靠山,拿着玉佩從北婁門匆匆出城,說明那船上的東西遠比我們預想中要重要得多。如若隻是發病之人,何須他親自送押?頂着孝甯王府的名頭做這種事也太過愚蠢,何況從璃心湖發出的那七艘船還不夠嗎?”
可如果不是那些關押在地下的病人,又會是什麼呢?
病有病理,人有人道。縱使對方再詭谲狡詐、心思難測,也總有暗藏在深處的行事邏輯。
他将秘方給了元漱清,或許是想試驗身懷武功之人染病後的反應;将秘方給了蘇家,則是觀察病重之人服用後的變化;那将秘方摻進酒水中、分與衆人服下,又是為了什麼呢?
一陣風雨吹過,油燈劈啪作響,秦九葉盯着那明滅不定的燈火,突然開口問道。
“你們說,那四條子街後巷小院的火情是否有些不同尋常?”
許秋遲不明所以。
“不是說有人縱火嗎?”
“我是說,那夜風雨那樣大,聽風堂裡沾了黑火的紙張都未燒起來,為何那破院子卻燒得火光沖天、直至天光?”
一旁邱陵聽到這裡已經反應過來,當下問道。
“你的意思是說,當時那院子裡還有别的東西?”
秦九葉沉默着點點頭,面色因思慮更加沉郁。
可那消失在火焰中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若是助燃的火油,現場應當會殘留些許氣味,事後不會全無察覺。
賞劍大會以來的一幕幕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最終定格在仙匿洞天中、所有人舉杯的那隻手上。
秦九葉猛地擡起頭來。
“這裡離城中最大的酒坊有多遠?”
許秋遲眨眨眼。
“從此處過去,大概要繞個二三刻的時間。若趕快些,或許趕得及出城去。”
秦九葉望向邱陵。
“我有個猜想,督護可願去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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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不好,整條街上都瞧不見幾個行人,唯獨茶樓酒肆的生意還算熱鬧,所有人都在端杯換盞中躲雨,末了抱怨上幾句最近糟糕的天氣。
酒坊便不如酒肆熱鬧,但對于小福居這種打着幾百年老招牌的酒坊來說,細水長流才是生意,不緊不慢才是生活。
酒坊掌櫃胡雲夢是個五短身材、矮胖如墩的小老頭,天大的事到了他嘴裡也是輕飄飄的,成天對着所有人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就連潑皮乞兒讨上門來,也未見他紅過臉。
門口深紅色布幕一陣擾動,黃昏中走來三道人影。胡雲夢頭也沒擡便樂呵呵地招呼道。
“最近沒見着柳管事,倒是二少爺常常光顧,小店真是蓬荜生輝。”
許秋遲還沒說話,他身後的女子已經快步向前,細細查看起門口地上那排酒壇來。
小福居裡尋不見幾張桌子,高矮胖瘦不一的酒壇卻擺了滿地,從燒鍋酒到桃花釀應有盡有,足見其東家是個真正的愛酒之人。
隻是諸多酒壇中,秦九葉卻始終沒有尋到自己想找的東西。
“這位姑娘可是第一次光臨?隻要想喝,便沒有在咱家買不到的酒……”
胡雲夢湊上前拉着生意,秦九葉沉吟片刻後問道。
“可有大廬釀?”
胡雲夢一頓,随即搓了搓手。
“诶呀,真是不巧,大廬釀前陣子讓人買光了。姑娘要不要試試這瓊花蜜釀?其他月份倒是不常有呢……”
一旁的邱陵顯然無心聽這生意人的推銷,當即發問道。
“買酒的可是天下第一莊的人?約莫就是最近一月的事。胡掌櫃可有印象?”
胡雲夢搖搖頭,面上神情未變。
“這大廬釀進出貨頻繁,買多買少的都有,何況咱家隻管賣酒,除了不賣給稚子幼童,倒是不曾探究過買酒之人的身份。”
秦九葉想了想,目光掃過地上那一排排酒壇,心中突然一動,随即開口問道。
“除了大廬釀呢?除了大廬釀,這些日子還有人大量買過其他酒嗎?”
“咱家的酒向來是不愁銷路的。”胡雲夢閉着眼,掰着手指頭吆喝起自家生意來,“似是燒桃醴、眠泉香,賣得都很痛快,雲葉鮮更是揣着金銀也要等上數月呢,就連七合鬯也是三月前便賣空了……”
他話還未說完,邱陵已覺察到了什麼,當即追問道。
“你說這七合鬯是三月前賣空的,可是一次賣出去的?”
“那約莫是春月的事了啊。”胡雲夢摸了摸光亮的大腦門,眼珠子在眼皮下一陣轉動,“那酒平日裡問起的人不多,這整個九臯城裡就數咱家還存了些,那位貴客全攬了去,很是痛快地付了現銀,是以記得清楚。”
“可還記得買酒的是何人?城裡的還是外鄉的?”
“應當是個年輕人,說是都城來的,特意來尋這産自龍樞的七合鬯。”胡雲夢那兩條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終于睜開,似乎這一刻才從瞌睡中徹底清醒過來,“小老兒隻是這偏遠小城裡的小小掌櫃,那都城大老爺們的事,實在是無權過問也不敢過問啊。”
城門就要關閉,三人自知今日不能問出更多,隻得匆匆離店、回到驢車前。
邱陵回望身後那間燈火昏暗的酒坊,心中已有下一步計劃。
“丁渺在院中存下的東西是否當真是酒倒也不難确認,明日我差人拿着那院子裡發現的碎陶片再來一趟,讓掌櫃的幫忙辨認即可。”
秦九葉還未開口,那廂許秋遲卻摸着那驢子毛茸茸的大頭輕歎道。
“可什麼酒不好,為何偏偏要是七合鬯?”
秦九葉此時心中也有疑惑。但她對酒一竅不通,隻得低聲問道。
“七合鬯又如何?”
許秋遲看了看秦九葉、又瞥一眼面色如霜的邱陵,當下歎息着開口道。
“兄長若經常出入酒樓筵席、同那些世家子弟厮混過些時日,便知道這酒即便是在都城也少有人販賣,世家子弟更不會在宴飲時拿出這種酒。”
“這酒如此價貴?”
秦九葉聲音出口,許秋遲便輕輕搖了搖頭。
“這是祭鬼神時才會用到的酒。尋常人家若隻是祭祀掃墓不會用到,更不可能要那麼多,隻有開壇做法、大祭天地時才會提前備足。”
秦九葉不由得皺起眉頭。
“現如今的襄梁,還會有人敢開壇做法、大祭天地嗎?”
“有。”邱陵的目光穿透夜色,直直望向那綿綿不絕的雨幕,“譬如都城王座上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