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錢好商量。”
王婆終于停下腳步,輕咳一聲道。
“倒也不是不能取出來,隻是麻煩得很,要價也貴些。”
“多少錢?當家的開個價吧。”
隻見那王婆端起桌上那杯茶一股腦倒進肚子裡,缺了牙的嘴唇抿緊又松開、松開又抿緊,很是糾結沉思了一番,随即才深吸一口氣、緩緩舉起三根手指。
“需得三十文錢。”
船室内一陣靜默,那些等着對方“獅子大開口”的男子們瞬間不說話了。
想到對方畢竟市井出身,年紀又大了些,或許看不明白形勢,陸子參思來索去,還是猶疑着開口道。
“當家的有所不知,此事确實事關重大,又比較着急,還要勞煩您保守秘密,咱們現在聊的可是一口價……”
“我老太婆做生意何時出爾反爾?何況三十文錢還不多嗎?”王婆啧啧嘴,随即搖搖頭歎道,“我那鋪子平日裡都是幾文錢的生意,你出門問問看,整個城南有幾個願意出三十文錢拆把刀鞘的?”
普通人忙着讨生活還不夠,誰會閑得沒事拆刀鞘?整個九臯确實找不出第二個。
那廂陸子參還要唠叨什麼,秦九葉已上前一步道。
“大概需得多久?”
王婆撚了撚五根短粗帶繭的手指。
“這古法制作的劍鞘處理起來需得格外耐下心來、千萬急不得,要講求天時地利人和。若是運氣不好,等上七七四十九天也不是沒有可能……”
衆人聞言俱是暗暗搖頭,秦九葉卻不慌不忙道。
“統共三十文錢的生意,王婆鋪子裡的生意、院子裡的貓、地裡的瓜可都還等着您回去呢。”
那王婆瞬間作勢撸胳膊挽袖子,露在外面的那隻眼也瞪了起來。
“你以為我想在這賴着?且讓你見識見識我老太婆的厲害,到時候可别賴賬就好。”
王婆說罷,徑自拂袖而去,如來時一般沒将這屋裡其他人放在眼中。
高全見狀,連忙叫來吳玢幫手,帶着那王婆到木工坊處交流起需要的工具。
王婆前腳剛跟着吳玢離開,滕狐後腳便冷哼出聲道。
“三十文錢的鋪子也敢托付,我看她那鋪子裡的破銅爛鐵加在一起也不值三十文錢,真真是荒唐。”
秦九葉看都沒看對方一眼,隻擡手小心挑着燭花。
“你口中的破銅爛鐵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難道連三十文錢都不值嗎?”
船屋中一陣靜默,秦九葉自知這番話不是很合時宜,興許會讓旁人覺得自己是在陰陽怪氣地發牢騷。
但她還是忍不住開口。
對有錢人來說,一夜擲下千金買個樂子尚覺得不貴。可對這些尋常百姓來說,花上三十文錢買體面,已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旁看熱鬧的許秋遲才出來打了個圓場。
“滕狐兄若是不滿意,大可将先前幾位高手再請來便是。反正這刀鞘就在此處,到時候誰找的人更有能耐些自見分曉。”
滕狐并不接招,似乎并不太執着于那刀鞘中的秘密。
“李青刀即非醫者,也不是黑月軍中之人,不過一介雲遊刀客,生性便是散漫。這樣的人,許也留不下什麼有用的東西,有這閑工夫,不如去将師父手稿取回。”
那日會談的内容再次被提起,秦九葉隻當滕狐對眼下進展失去信心,便将自己先前推斷和盤托出。
“如若這刀鞘裡的東西并不重要,狄墨為何要留着它直到今日?又為何設計引李樵前去盜刀?若我沒猜錯的話,李青刀的秘密或許同秘方的真相有關,甚至可能隐藏着當年聞笛默背叛黑月與摯友的證據……”
她本是就事論事,誰知對方聽了卻突然變了臉色,語氣惡劣地打斷道。
“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說,李青刀将秘密藏進了這刀鞘之中,卻任由它落入狄墨手中,即使收了徒弟也未曾敦促他将刀取回,可算得上心懷大義、兼濟蒼生?我看分明是不負責任罷了,天下人的宿命于她而言也不過一場遊戲。同這樣的人相比,我師父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到死的一刻都未放棄鑽研病理、寫下手稿,他才該是天下人最該記住的人!”
他的語氣急促中透出一股不甘,就連他身上那股如影随形的傲慢也變了味道,整個人好似化身兇宅厲鬼、怨氣沖天。
她算是看明白了,左鹚當年如何想她已不知曉,但這左鹚的徒弟卻是心懷不滿。不滿那李青刀死後還搶了他師父的風頭,而他師父将自己囚禁小島之上、潛心鑽研,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隻是他這樣的想法,左鹚未必會領情。
秦九葉暗暗搖頭,幹脆将話說開來。
“我不認識李青刀,但我隻知道一點:她很聰明,也有膽識。黑月四君子相知相伴數載,情誼非比常人,她對狄墨的了解可謂洞若觀火。在青蕪刀落入天下第一莊的這些年,狄墨定絞盡腦汁想要将其中的秘密捏在手中,然而一切都如李青刀所料,他直至今日也未能參透青蕪刀的秘密,到頭來這刀還是落在了我們手中。不是嗎?”
話已說到了這份上,這場争論本就該落幕,可滕狐卻不肯輕易罷休,仍在不遺餘力地質疑着。
“狄墨何許人也?你可有想過,連他都不能發現的秘密,是否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呢?”
“他為何沒有發現,眼下你的言行不是已經給出最好的答案了嗎?”秦九葉終于擡起頭,挑眉望向燭光後那張牙舞爪的臉,“一個眼睛裡隻能看得見殺人刀劍的人,既不懂包容,也不懂退讓,而這刀鞘裡的秘密隻有同她一樣心懷謙卑之人才能看見。所以狄墨瞧不見,你也瞧不見。”
“……你!”
秘方一案到了今天這個節骨眼上,所有人的壓力都很大,所有人也都各懷心思,她也不想将氣氛搞得太糟。
但有些話實在不吐不快。
又或者,是李青刀那些未能說出口的話借着她的嘴湧了出來。
那滕狐死死瞪着她,整張臉像是吹鼓了氣的羊皮筏子,瞧着下一刻就要當場炸裂開來,秦九葉不想再看那張臉,幹脆起身向外走去。
遠離那一屋子人片刻後,她終于停住疾行的腳步,心底不由得湧上些許遲來的後怕。
她從前幾乎不會這樣說話,遇到事能躲則躲,縮一縮身體、忍一忍便過去了。但最近也不知是怎地,或許是因為前幾日同滕狐相處一室積累了太多怨氣,又許是因為對方行醫時那狂妄荒謬的姿态,她突然便覺得自己現下做的許多事失去了意義。
不遠處,吳玢一邊撓頭一邊跟在那王婆身後忙來忙去,後者擡頭望見她,背着手走來。
“這是怎麼了?臉色這般難看?”
秦九葉沒說話,心中煩悶無處排解,幹脆上前給吳玢打着下手。
王婆不知緣由,見狀隻小聲歎氣道。
“那屋裡的幾位不是出身軍營便是來自江湖,你何必尋我這個老太婆來湊熱鬧?我若真捅出個簍子你還要跟着落埋怨。”
秦九葉這才停下動作,擡頭望向王婆。
“先前老唐出殡的時候,我好像在巷口望見你了。”
她話出口的瞬間,王婆面上的笑似乎瞬間淡了些,秦九葉瞧見了,但仍繼續說道。
“我想着,既然是老唐的朋友,自然是信得過的。”
王婆神情一頓,下一刻已恢複了笑眯眯的模樣。
“姑娘心思細、重感情,難怪招人喜歡,方才那拿刀的小哥是你相好吧?長得可真好看……”
秦九葉的臉騰地一下便燒起來了,一把捂住對方的嘴。
“婆婆不要亂說!”
“哪有亂說?”王婆一把拉下她的手,回想一番後疑惑道,“難道說不止一個?還有哪個?指來瞧瞧,讓老太婆我給你掌掌眼……”
“就、就一個。”
秦九葉頓感無力,突然有些後悔方才開口搭了話。這老太婆不想着好好幹活,怎麼心思都花在這種事上了?
“怎麼?覺得我老太婆上了年紀便眼神不好了?我也年輕過呀,這種事沒人比我更在行了。方才那屋子裡所有人都盯着那把刀,隻有他盯着你瞧呀。隻可惜……”
王婆的聲音戛然而止,秦九葉的心卻揪起來了。
她忍了半天,終于還是沒忍住。
“可惜什麼?”
王婆瞥她一眼,慢悠悠開口道。
“可惜一把如此鋒利的刀就要失了刀鞘。刀劍出鞘猶如虎豹出柙,兇光畢露之下隻怕不是什麼好兆頭啊。不過都是些行當裡的說法罷了,你就當我上了歲數、話多些,不要放在心上。”
不要放在心上就别開這個口。
秦九葉面上不露聲色,實則早已百爪撓心。
對方這話術也沒比當初賣神水的杜老狗高明到哪裡去,可她卻不知怎地,再無法像當初那樣灑脫。
送走個算命的江湖騙子,又來了個磨刀的江湖騙子。
秦九葉強迫自己邁開腳步,轉頭便向外走去。可走了幾步又停住,躊躇片刻終于還是轉過身來。
“可有破除之法?”
“刀劍不可一日無鞘,再做一副刀鞘便可。我給你用好料,多磨上些時日,就算你五兩銀子,很劃算的。”
饒是料到會是這番情境,秦九葉聽罷還是不由得吹胡子瞪眼。
“拆刀鞘那費時費力的活計你隻要三十文,做副尋常刀鞘卻要五兩銀子?!”
“一碼事歸一碼事。送人刀鞘,最重要的是心意,姑娘的心意難道連五兩銀子都不值嗎?”
她前腳剛質問完旁人,後腳便有人來質問她,這報應來得未免也太快。
秦九葉眉毛眼睛一陣亂跳,心裡卻不由得閃過那少年望向自己的模樣。
所有人都隻想着李青刀的秘密,沒人想到青蕪刀沒了刀鞘,對李樵而言是否不便。
這整個船塢内,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想着他、擔心他、為他好了。她若不想着,旁人絕不會想起。
咬了咬牙,她艱難開口道。
“我也算幫你介紹了一樁買賣,給我算便宜些。”
王婆左顧右盼一番,在她耳邊說了個數。
秦九葉又是一陣摳搜糾結,最後掙紮着讨價還價道。
“刀鞘上得幫我雕點東西。”
“成交。”王婆那雙大手寬厚溫暖、帶着些繭子,很是有力地在秦九葉肩上拍了拍,“事成之後,老婆子我請你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