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現在不嫌棄我是村野郎中的水準了?”
“這同你的水準有和幹系?”滕狐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似是全然沒有意識到她的諷刺挖苦,“能忍受我說話的藥僮不多,你算其中一個,隻是話多了些,日後需得收斂。”
秦九葉眼皮子一翻,忍了許久才沒有罵出聲來。
“我若能忍着惡心跟你做事,還不如那日應了方外觀。”
“元岐?他本就活不了多久,不止是他,狄墨也活不了多久。跟着兩個病秧子能有什麼前途?當年元漱清煉的丹狗都不吃,天下第一莊的晴風散更是多年不換配方,我看要不了多久就得全都完蛋……”
那滕狐仍在絮絮叨叨地“詛咒”着,秦九葉很是沉默地聽了一會,心下不免感歎:她先前以為這毒蘑菇同朱覆雪、元岐之流系出同宗,但此刻來看,倒是有些不同。朱元二人的強悍精明下寫着“審時度勢”四個字,但這滕狐裡裡外外隻有自己。
他平等地瞧不起每一個人,除了他自己和他師父。
秦九葉平靜下來,索性用餘光打量着對方那身用料講究、價值不菲的衣衫,好奇地問道。
“若是做你的藥僮,你一月能給我多少工錢?”
“能同我學藝已是你累世積攢的福氣,竟還要談工錢?”
秦九葉手一松,手中竹杖應聲落地,身後的人也跟着摔了個狗吃屎。
她裝作感受不到對方身上那股子要殺人的戾氣,淡然伸出一隻手來。
“這麼說來,你我現下可是非親非故,談錢才是理所當然。那野馥子也是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手的,被你就這麼白白取走豈非不妥?”
白鬼傘心狠手辣不假,可卻少見識到如此厚臉皮之人,當下怒目而視道。
“你先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隻說家有毒草毒蟲萬千,可沒說要白給你。怎麼?白鬼傘名聲在外,卻連藥錢都不想給嗎?”
他早看出這村姑有些無恥,但沒想到竟無恥得這般不遮不掩。
滕狐甩了甩鞋靴上的泥巴,當下眯起眼來。
“我想要的東西何須金銀來換?你那村子瞧着也有百十來人,你說若我将他們一一藥翻了,再來賣解藥,他們可會哭喊着将東西送到我手上?”
她早看出對方惡毒,可也沒料到能惡毒到這步田地,當下決心與狐謀皮到底。
“這做毒藥也是需要成本的,你就是把我們村翻個底掉估摸着也回不了本。這麼着吧,金銀若是不想給,你先前在寶蜃樓放的那個什麼蟲趕明給我兩隻如何?我近來發現這玩意比暗器好使,實在不行我拿到擎羊集賣了,倒也不算虧……”
她正掰着手指頭算着黑心賬,整個人突然一頓,手中竹杖也跟着顫了顫。
滕狐一個沒踩穩險些又摔倒,有些不耐煩地擡起頭來,卻見那女子定在原地一動未動。
“又怎麼了?”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确認自己沒有聞錯,這才壓低嗓音道。
“血,有血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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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翁村外二三裡,有一片稀稀拉拉的野桃林。
雨水短暫停歇,夜色降臨後的桃林間細碎亮閃的一片。附近的池塘都漲了水,落雨将塘底的泥沙攪了起來,塘水渾濁不清,看不清水下的任何東西。
夜色中,幾道影子半趴伏在水中,好似一座座小丘。
那是幾隻大青牛,在沒腰深的水蕩子裡泡着,一動不動地享受着夏夜短暫的清涼。
然而好景不長,隻聽咚的一聲響,一枚石子落入池塘,激起一片漣漪。
大青牛受到驚吓,終于搖頭擺尾地移動起來,水面起了漣漪,水聲透過夜色傳向遠方。
放牛娃掏了掏耳朵,當即鎖定了那幾隻偷跑出來的大青牛,擡手又在手中牛毛擰成的石索放上一顆石子,不緊不慢地甩了出去。
這一回,石子落在池塘另一邊,大青牛微微調轉牛頭,吭哧吭哧向岸上走來。
放牛娃熟練裝填石子,一邊打着哈欠、一邊繼續出手。
然而第三顆石子飛入夜色中,卻遲遲沒有發出落地的動靜。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吞噬了那顆石子,連帶周圍的水聲、風聲、蟲鳴聲也一起消失。
天地間突然一陣死一樣的寂靜。
放牛娃下意識屏住了呼吸,揉了揉眼向遠處望去。
不知何時,那些沒在水中的大青牛都不動了,兩道影子就踩在牛背上,輪廓模模糊糊的一團,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的,像是兩隻獨腳而立的山魈。
可憐那丁翁村平日裡是個連豺狼虎豹都懶得光顧的小村子,一年到頭就連偷雞的黃皮子也見不到幾隻,關于那山中鬼怪猛獸的傳說都是聽進山的獵戶說起的。
所以……今日竟教自己撞上了嗎?
放牛娃雙腿有些發軟,強撐着後退幾步,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牛背上的兩道影子緩緩轉動腦袋,卻是望向村子的方向。他們壓根懶得看那驚慌失措的放牛娃,也并不覺得對方能夠改變自己的結局,對于準備狩獵的豺狼來說,遠處那些破爛磚瓦下的人注定隻是待宰的羔羊,同眼下晃蕩在水中的那幾隻大青牛沒有兩樣。
以往這種事都是由影使負責的,而前幾日在瓊壺島上的時候,這差事确實也是由莊主親自交到影使手中的。然而不知為何,今日派他們來這偏僻小村的竟是旁人。
看來傳言非虛,那位“得寵”多年的影使大人,近來同莊主生了嫌隙,而眼下便是他們出頭的最好時機。
差事自然要做的漂亮些,最好連一隻雞鴨也不放過,明日太陽升起,這村子便會如同墳地一樣安靜,除非有人路過探尋,否則過去很久也不會有人察覺這裡究竟發生過什麼。
牛背上的兩道影子互換眼神,達成了某種關于殺戮的協定,正準備分作兩邊開始行動,下一刻動作卻不約而同地一頓。
不遠處的桃林盡頭,那道無名石牌坊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人影,依稀是個少年模樣,立在那快要倒塌碎裂的石梁上,輕得像是一陣晚風,轉瞬間便融化在夜色之中。
潮濕的風中帶來一股肅殺之氣,那是同類的味道。牛背上的兩人片刻也不猶豫,手中兵器已經亮出,不遺餘力地要搶占先機。兩股勁風鑽進桃林,在樹影深處同那不速之客相逢,被攪碎的枝葉瞬間四散飛起,枝頭尚未成熟的果子落了一地,一半青色一半猩紅。
凄厲的慘叫聲響起,片刻後又陷入一片死寂。
狩獵者轉瞬間變成了獵物,恐懼在無聲中蔓延,最終變為急促奔逃的腳步聲,丢下同伴的身影沖出桃林,憑着本能逃向水邊、試圖遁入那渾濁的水塘中。
他自負身法卓絕,一躍而起已至七八丈開外,水面上映出他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一團。然而寒光轉瞬間自身後亮起,影子瞬間被斬做兩截,血雨落下,同斷裂的刀尖一起沉入渾濁的池塘中,直至最後一絲輪廓也被吞沒,隻剩幾個泡泡浮出水面。
天地間再次歸為甯靜,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一股若有似無的喘氣聲從不遠處的草叢中傳出,那是屏住呼吸之人破功洩氣的瞬間發出的聲音,伴随着些許腳底闆摩擦砂石發出的響動,透出一股慌亂和狼狽。
那方才結束殺戮的第三人頭未轉過去,手中長刀已經反手揮出,卻在将将要斬斷那股氣息的前一刻生生停住。
一雙眼睛在距離刀鋒半寸遠的地方眨了眨。半晌過後,一個矮小身影才顫巍巍地顯出身形、在草叢中站了起來,正是死裡逃生的那放牛娃。
四周黑乎乎的一片,空氣裡彌漫着淡淡的血腥氣,放牛娃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喃喃開口道。
“你、你是秦掌櫃家的……”
少年沒空搭理對方,隻抹去刀上血迹,借着刀身反射出的亮光飛快觀察四周。
地上有些潦草痕迹,深淺不一的坑窪中有些隻是泥濘,有些已經積滿雨水,這說明至少有兩撥人經過此處,走在前面的幾人應該離開不久,現在追去或許還來得及。
心下有了決斷,他當即收刀起身,就要繼續向着村子的方向趕去,誰知方才邁出一步,大腿便被人一把抱住,低頭一看,那放牛娃正滿臉鼻涕眼淚地望着他。
不安與焦慮在眼底堆積,不耐與殺意沿着刀身蔓延,桃林中那名殺手的屍體就伏在不遠處,脖頸處的血還未流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撩撥着他的嗅覺,令那股好不容易被壓下的沖動又要翻湧而出。
李樵緩緩擡起手中長刀。那刀并未出鞘,他也隻有一個擡眸,但曾經同為“豺狼”的氣息卻如同四周彌漫的水霧一樣無處不在,沾染一點便已足夠令人膽寒。
“放手。”
對尋常人來說,這樣的瞬間足以令人警惕退縮。
可這一回,那雙抱着他大腿的手卻并沒有松開。
李樵眯起眼。
“你不怕我和他們是一夥的嗎?”
放牛娃下意識打了個冷戰,那雙沾了泥的小手卻抓得越發緊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嗓音。
“為何要怕?你是咱村人,我不信你信誰?”
眼前的少年令人感到陌生,他不知道對方為何會變成這副手起刀落不眨眼的模樣,但仍相信着自己的直覺。
畢竟他是見過這位李小哥同秦掌櫃相處時的模樣的。那樣一個眼睛亮亮、笑也暖暖的少年,怎會同那些壞蛋是一夥的呢?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以為自己抱的是一塊石頭時,對方終于開口了。
“來的路上可還見過其他人?”
放牛娃吸了吸鼻子後點點頭。
“剛出來找牛的時候,遠遠望見了幾個人,都是往村子方向去的,但離得太遠,沒看清是誰家的……”
誰家的?誰家也不是,那就是一群沒有歸鞘之日的刀劍、無人敢收的惡鬼。
而在不見月光的殺人夜裡,惡鬼都是成群結隊地出動的。
“帶路。”李樵的聲音依舊冰冷,但手中長刀終于還是垂下,“告訴我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